大明风华之海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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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盐火余烬

嘉靖三十四年七月初八公元1555年

青州府石臼所

石臼所的主峰台亮起通天的火光,又串联起石臼南、石臼北两座烽火墩。铁甲铿锵声中,卫所士兵列队疾行。王承宪亲率轻骑直奔盐神庙。马蹄卷起的烟尘混着海风,簌簌落在昭宁肩头。

她死死攥着那枚鱼骨项链,蜷缩在卫所衙门的角落里。她仿佛听到海盐娘娘庙里的铜钟在远处嗡鸣,她相信这是在替她无声地祈祷——求海曲大地漫天神佛庇佑灶生,庇佑这方土地。

日影西斜,现下已经快到午时了,俯望远处盐场的方向似是翻滚着浓烟,石臼所腾起的烟尘混着海风簌簌落在昭宁肩头,像有一团化不开的墨渍玷污了天际。昭宁踉跄着奔向辕门,破烂的云头绣鞋渗出血迹,昭宁身子一阵发虚,这大半日来发生的一切是她一个闺秀小姐承受不了的。卫所的辕门外,受伤的官兵正三三两两归来。她一眼认出右所的周应奎大人。

“周大人!”她拦住马头,喉头发紧,“倭寇可擒住了?灶户们……我七叔公他们……”

周应奎甲胄上还凝着黑红的血痂,闻言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沙哑的叹息:“你就是来报信的那个盐商之女?!”他望向苍天,又看向昭宁:“那帮倭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卫所官兵若落到他们手上必被残忍杀之。”说着眼中露出灼热的怒火。

“抢走了不少银钱、货物,最离奇的就是,他们闯进盐课司,把账房带盐引都烧光了……”他忽然噤声,瞥了眼少女苍白的脸色。

“王大人呢?”昭宁对盐引被烧丝毫没有听进去,她现下只关心灶生,知道这样问也是徒劳,但她很想知道灶生的情况,小心的试探着她心中那将灭未灭的希望之火。

“绸缎庄子被抢了个精光,他家老板的女儿被这帮倭贼给掳走了。”周应奎别过头,铁护腕磕在刀鞘上当啷一响,“才十六岁,那孩子……这帮畜生。”周应奎已转向身旁士兵,嗓音淬了冰,“这帮倭奴筹谋已久,少说三百人,借着大潮来去——”

昭宁踉跄后退半步,她不知道七叔公和妙音他们怎么样了,琼莲自己武功那么好,雷教头身经百战,应该能互得他们周全吧。

(士兵的窃窃私语飘来)

“听说佥事大人早得了风声,前日就从安东卫调来了精兵……”

“守盐仓那几个混账昨夜灌饱了黄汤,这会儿怕要在刑房褪层皮!”

“那箭矢竟能射穿铁甲……“

“昨日烽火台传讯受阻,看来这下要牵连不少人。”

昭宁忽然听不见了,身心的折磨让她耳朵嗡嗡作响。士兵们见到那盐商家的小姐竟赤着脚朝卫所外奔去。昭宁等不及了,她跑得奋不顾身,她要去找灶生。突然,却撞上一堵染血的山文甲,护心镜凹陷处映出她扭曲的面容——

“带进去。“王承宪的声音比海风更冷。

厅堂内只剩下两人。

“王大人!”昭宁几乎跪在她面前。

“李灶生死了。“

手镯碰在地板的脆响中,这句话如钝刀剜进昭宁心口。王大人向前迈了两步,声音低沉而克制:“张家小姐,可还能听见我说话?”昭宁死死咬着嘴唇,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只从喉间挤出一声呜咽:“我要见灶生。”

王大人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昭宁心上:“李灶生,昨日已经死于倭寇箭下。”他顿了顿,看着昭宁瞬间惨白的脸色,继续道:“他抗倭有功,盐课司会免去他全家三个月盐课。”

接着王大人声音稍扬,像是想让屋外的卫兵都听见:“李灶生,值夜当晚,尽忠职守,拼死传讯,拯救海曲百姓于水火,立下大功。我会奏报朝廷予以嘉奖。”

昭宁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王大人——这个灶生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这个世上仅存的知晓灶生全部过往的人。积压的委屈与悲痛再也抑制不住,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泣。

王大人焦躁地在厅堂内来回踱步,靴底与青砖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时不时瞥向昭宁,见她仍沉浸在悲痛中,只得将她扶坐起,继续道:“我已告诉众人,你昨日是替父祭祀盐神娘娘,与灶生偶遇,才来替他传信。”他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灶生已死,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你与他夜会之事……再不能横生枝节。”

昭宁攥紧鱼骨项链,指节发白:“他没有死!我爹说过,当年张氏先祖往太原运送军粮,也是凶险万分,身中七箭犹能生还——灶生岂会……”

“因为这次是盐铁箭!箭杆灌注了——”王佥事突然拍案,震翻了茶盏,但说到此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怀疑是'雷墨'。”

昭宁瞳孔骤缩:“雷墨?你是说……灶生中的是柳明远带来的雷墨?可是……”

王佥事背身按住刀柄,似是在思索什么:“这些你不必再问。我已派人通知你七叔公,他会来接你。”

昭宁抓住案角,依旧不依不饶地坚持:“我要见灶生……至少让我……”

王大人迟疑片刻,长叹落座,甲胄压得木椅吱呀作响,他回忆起往事:“应该是嘉靖二十四年吧,灶生初到卫所学堂,当时我也只有十岁,随父亲驻守在此。”

见昭宁神色稍缓,他继续说道:“灶生虽出身灶籍,却能在接受短短数日教习后便在沙盘上推演出所有倭寇登陆点——连我父亲都为之惊叹。”

昭宁的啜泣渐止,目光凝在王佥事染血的护腕上,继续听着他讲述灶生的过往,仿佛这样能让她暂时忘记灶生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其实在他心中或许早有答案,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掐灭她最后的希望。

王佥事声音低哑:“灶生的爹当年只身潜入倭寇船上,救下5名被掳劫的妇孺,抗倭有功,我父亲特奏报朝廷予以嘉奖,除了免去部分盐课,就是特许他的儿子入卫所学堂,学成后能征为盐兵。这原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可对于灶户之子,已是天大的恩典。”

“是啊,灶户之子。”王承宪长叹一声:“比常人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窗外海风骤急,掀动着案台上《武经七书》的残页。露出已经泛白的批注,那是两个少年一起治学习武,心怀家国的美好时光。

“盐场劳作辛苦,卫所训练严苛,灶生无不勤勉,连我……都为之动容,竟萌生了助他脱离灶籍,加入军籍的念头。起初他不在意脱籍。直到……”王大人突然直视昭宁,“直到他说想要娶你。”

无声的泪倏忽落下,昭宁此刻心如刀绞,想到自己平日贪玩任性,怪他木楞不识趣,对于他的心思和努力竟然一点未察觉,对他的了解还不如这位王承宪王大人。

“但此事未成之前,他不敢对你有任何许诺啊!”说到此处,王佥事声音微微颤抖,满腹遗憾涌上心头,他终是失去了那个一起长大的挚友、伙伴,昭宁看到这个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佥事大人眼眶已经涨得通红。

整理了片刻,他将话题转回到此次倭寇袭扰之上:“三日前,宁波港报倭情,我与灶生约定暗号,但昨晚烽火通讯中断,百户今日禀报灶生昨晚敲击的锣声是三长三短——”

昭宁突然站起:“昨日我与灶生远远看到倭船的桅杆,灶生就中箭了,这箭可有此射程?!”

王佥事凑近昭宁低语:“所以箭是从盐场射出的。”近到昭宁能听见佥事的甲叶铮然作响,“昨日哨点近乎陷于瘫痪,要么早有倭寇潜入,要么……”

昭宁浑身战栗:“有内应。”

急促脚步声逼近。亲兵在门外喊道:“大人!门外有一妇人求见,她说是来找她家小姐的。”

王佥事俯身,铁手套捏住她肩膀:“记住——你只是来祭海盐娘娘的。”压低至气音,“灶生,我会派人好好安葬……。”

“大人”昭宁抹了抹早已风干的泪:“那就把他葬在盐神庙吧,我想这是他的心愿。”

“小姐!”还未等王大人开口,门外一带刀的中年仆妇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昭宁:“小姐,太老爷被那帮倭寇杀害了!妙音...也被他们掳走了。”

“什么!?”

“昨夜这群倭贼烧光了所有盐引、盐仓,昨夜直直冲到我们院儿里,到了账房就烧盐引,太老爷和他们撞了个正着,就这样被他们杀害了。”

“雷教头呢?你……”

昭宁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海风卷着盐粒拍打窗棂,像极了八岁那年,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对她说:“别睡。“而今再也没有人会对她说这句话了。

“昭宁。”她听到灶生唤她,声音比活着时更清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月光像融化的银,静静淌在涛雒盐场的卤池上。张昭宁赤足踩在盐板上,细碎的盐晶硌着脚心,却不觉疼痛。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灶生披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褂,从雾里走来。

这一次,当她伸手触碰时,灶户少年的手不再闪躲,昭宁的指尖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温度。灶生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却让她莫名安心。他轻轻一拽,昭宁便跌入他的怀中。

“你...”她的话被他的唇堵住。这个吻带着咸涩的味道,像是海风与盐粒的混合。灶生的手抚过她的发丝,指尖缠绕着那些散落的青丝,如同潮水轻抚沙滩。

他们的衣衫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月光在肌肤上流淌。昭宁能感受到灶生胸膛的温度,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当他的唇沿着她的颈线游走时,她忍不住轻颤。

“别怕。”灶生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卤池的水突然漫上来,温柔地包裹着他们交缠的身体。盐粒在他们肌肤间摩擦,带来微微的刺痛与酥麻。昭宁仰头望着星空,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融化,与灶生、与盐与海融为一体。

就在这极致的欢愉中,灶生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昭宁惊恐地想要抓住他,却只抓住一把潮湿的盐粒。

“灶生!”

她惊醒时,窗外正传来第一声鸡鸣。枕畔湿冷一片,不知是汗是泪。手指碰到枕下硬物——是灶生的项链,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红,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掌心那串染血的鱼骨项链硌得生疼,腥锈味挥之不去,这滔天的火光与惨叫,终究不是一场噩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