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白雨倾驿危椽坠 众擎断梁力回天
我脚底抹油,逃也似的蹿回自己那间兼作签押房的狗窝,“哐当”一声死死闩上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呼哧呼哧喘得跟破风箱似的。冷汗早把内衫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上,叫这屋里阴冷的潮气一激,透心凉!箱子!这催命的玩意儿得藏瓷实了!
屋里巴掌大点地儿,耗子打个滚都嫌挤。破床、瘸腿桌、堆成山的文书条案、滴滴答答接漏雨的盆罐……还有墙角那吱吱叫的耗子精,都像在看我笑话似的!
我抱着箱子,眼珠子跟走马灯似的在屋里扫了三圈,最终死死钉在了床底下——那黑黢黢的窟窿眼儿,塞满了破书烂袄、辨不出是人是鬼的腌臜物,倒像个现成的地方!
“就它了!”我一咬牙,也顾不上腌臜,扑通跪倒,手脚并用,把那些散发着霉烂馊味的破烂扒拉开,硬是在最深处掏出个勉强塞进箱子的缝儿。
我把那口“瘟神”死命塞进去,又胡乱将那些破烂玩意儿一股脑儿全怼回去,堵得水泄不通!末了,还不放心,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瘸腿桌子拖过来,死死顶住床沿,又搬过两个沉甸甸的破木箱摞在桌上压住!“锁!还得锁上!”我手忙脚乱地翻出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咔嚓”一声,把床脚那根还算结实的横梁跟桌子腿儿锁在了一起!钥匙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床沿,骨头缝里都透着乏。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滴进眼里,腌得生疼。
“熬…熬过这一宿…再想辄…”我喘着粗气,像条离水的鱼,徒劳地给自己打气,仿佛这样就能压住心头那沉甸甸的、快要炸开的惊惧和门外张三儿那饿狼似的眼神。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彻底黑透了脸。铅疙瘩似的云层低低压着,闷雷在远处骨碌碌滚,像是老天爷憋着泡邪火没处撒。
方才刚进库房时就已变了天,只是没想到这雨竟来得这么急。
风也起了,卷着尘土和枯枝败叶,抽打着破窗棂,呜呜咽咽,活像野鬼哭坟。
真是要下大雨了!
这念头刚闪过,“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子便跟不要钱似的砸了下来,转眼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帘子。雨点砸在屋顶的破瓦上,声如擂鼓!
原先那几处滴滴答答的漏缝,瞬间变成了几道小瀑布!屋里那几个破盆烂罐,眼瞅着就见了底,溢出来的脏水在地面上肆意横流。
“真他娘的屋漏偏逢连阴雨!破船又遇打头风!”我咒骂着,手忙脚乱去找更多能接水的家伙什。
“下大雨啦!莫淹了库房!张三儿!李保儿!死哪儿去了?赶紧抄家伙堵漏去啊!库房文书泡了汤,咱们全都得去辽东喝西北风!”
赵婶那穿透力十足的大嗓门,如同平地一声雷,猛地从后院方向炸响!带着十足的焦急和泼辣的催促,瞬间盖过了屋里的雨声和我的咒骂。
库房!我心头猛地一跳!那地方本就破败,经年失修,这么大的雨……坏了!那里面可有前任留下的账册底档!万一真给泡烂了,兵部查起来,又是脱层皮的罪过!更重要的是,张三儿那厮还在外面晃悠呢!
赵婶这一嗓子,简直是瞌睡递来了枕头!
我猛地拉开房门,冲着院子里淋得跟水鬼似的、正探头探脑往我这边张望的张三儿厉声吼道:“张三儿!聋了吗?没听见赵婶喊?库房顶子要塌了!里面堆着驿站的命根子!赶紧的!拉上能喘气儿的!找木板油毡堵漏去!”我声色俱厉,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了他一脸,不容置疑!
张三儿被我吼得一个趔趄,缩了缩脖子,脸上那点窥探的心思瞬间被浇灭了大半。
后院库房方向又传来的赵婶更急促的骂声:“张老三!还磨蹭?等着文书喂鱼呐?”
“哎…哎!这就去!这就去!”张三儿应着,裹紧了湿透的布衣,招呼上同样一脸苦相、刚从马厩探出头来的李保儿,“李保儿!别杵着了!跟三爷我堵窟窿去!他娘的,这都什么破差事!”
“老钱!老钱!死哪去了?抄家伙!”拉上李保儿,张三儿貌似还不痛快,又在雨中吵吵嚷嚷着要叫上账房老钱同去。
“来了,来了!”老钱有些佝偻的身影此刻从一间破屋里钻出来,他动作有些笨拙,怀里抱着几块不知从哪拆下来的破木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水,嘴里还念叨着:“造孽哟……这文书……可不敢泡了……”
“都手脚麻利点!”我顾不上自己也是浑身湿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当先就往后院库房冲。
老天爷!库房要真塌了,大家伙儿都得完蛋!
库房那破败的屋顶,此刻简直成了筛子!雨水不是滴,是成股地往下灌!
地上已经积了寸把深的水,浑浊不堪,几处堆着文书的矮架子脚都泡在了水里。
赵婶正踮着脚,把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盆举过头顶,眼疾手快地接住屋顶最大的一处漏洞,那水柱砸在盆里,砰砰作响,水花四溅,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见到我们立刻扬声指挥,声音穿透雨幕,又快又急:
“可算来了!快!东边那根椽子眼瞅着要断!找顶梁柱的物件儿顶住!南墙根渗水跟冒泉似的!得赶紧堵上!沈大人,那堆账册底档最要紧!”
“张三儿!李保儿!去找最粗的棍子顶椽子!老钱!木板给我!堵墙根!”我嘶吼着指挥,自己则冲向堆着账册底档的那排架子。
糟了!底档箱子角都湿了!
我手忙脚乱地想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高处,可箱子浸了水,死沉死沉,脚下又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沈大人千万小心!这鬼天气!”张三儿骂了一句,和李保儿合力扛起一根不知从哪卸下来的粗壮门栓,踉踉跄跄地冲向那根发出“嘎吱”呻吟、眼看就要断裂的椽子。雨水糊得他睁不开眼,“李保儿!下盘稳着点!用劲儿顶住啊!”
李保儿憋得脸通红,吭哧吭哧使着蛮力,脚下直打滑:“三……三爷……地……地太滑了……”
老钱则抱着他那几块宝贝木板,扑到南墙根。
墙角的泥灰被水泡得稀软,正“咕嘟咕嘟”往外冒黄水。他手忙脚乱地想用木板挡住,可水流太急,刚堵上这边,那边又冲开了口子,浑浊的泥水溅了他一身一脸。“堵……堵不住啊……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急得声音都带了颤。
“老钱!找东西垫底下!”我瞥见墙角堆着些喂马的草料,吼道,“用草料塞缝!再压木板!压实了!”
“哎!哎!”老钱像是得了主意,赶紧去抱草料。
我也顾不上搬箱子了,随手抓起地上一个破麻袋,冲到老钱身边,帮他把湿漉漉的草料死命往墙缝里塞。
那泥水冰冷刺骨,带着土腥味,糊在手上脸上,腌臜得很。
“顶住了!顶住了!”那边传来张三儿带着喘的喊声。他和李保儿用门栓和身体,总算暂时把那根要命的椽子撑住了,但两人都湿透了,在风雨里摇摇晃晃。
“赵婶!盆满了!”我抬头喊。
“知道了!这就换!”赵婶麻利地把接满的破盆往屋外空地一泼,又迅速挪到另一个漏点下,动作丝毫不乱。“屋后柴房还有俩破桶!李保儿!腾出手快去拿来!”
李保儿如蒙大赦,赶紧松开顶椽子的门栓,连滚爬爬地冲向柴房。少了一个人,那门栓猛地一沉,张三儿“哎哟”一声,腰弯得更低。“李保儿!驴毬的!你快点儿!”
混乱中,我瞥见架子最下层的木箱,箱盖已经被渗下的雨水泡得翘起变形,里面一摞账册的边角明显湿透卷曲了!
“坏了坏了!账册!”
完了!这要查起来,这黑锅背定了!”我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腌臜,扑过去就想抢救。
“大人小心!”老钱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只觉得头顶一阵恶风!一块被雨水浸泡松脱的瓦片,裹挟着泥水,“啪嚓”一声,就在我脚边摔得粉碎!泥点子溅了我一裤腿!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惊得往后猛跳一步,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大人!您…您没事吧?”老钱吓得脸都白了。
“无妨!”我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看着那堆湿了的账册,再看看这漏得跟喷壶似的破屋顶,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
“接着堵!豁出去也得保住库房!张三儿!再撑会儿!李保儿!快着点!”
“来了!桶来了!”李保儿终于抱着两个半旧的木桶,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好小子!快!一个给赵婶!一个接东边那个大漏!”赵婶眼尖,立刻分配任务。
有了新桶,接水的压力稍减。但南墙根的渗水依旧棘手。我和老钱死命地塞草料、压木板,可那泥水像是有灵性,总能找到新的缝隙钻出来,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刷着我们的手臂。
“这样不行!得从外面想法子!”赵婶一边挪桶接水,一边焦急地喊,“这墙根底下怕是早就空了,光堵里面不成!”
外面?这瓢泼大雨,出去就是活靶子!
可看着墙根汩汩涌出的黄泥汤,再看看架子上那几箱越来越湿的账册底档,一股狠劲涌了上来。“张三儿!李保儿!顶稳了!老钱!你抓紧把底层的箱子挪出来!我出去堵那个窟窿去!”
我抓起墙角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又顺起一块破油毡。
“啊?大人…外面雨大……”老钱瞧我将要出门,赶忙拉住我的胳膊。
“没工夫磨蹭了!!”我拉开门,狂风裹着暴雨瞬间劈头盖脸砸来,几乎让人窒息。
“大人!这件蓑衣你且穿着,莫要落了风寒。”老钱从墙角一堆杂物里飞快地扒拉出一件破旧但还算完整的蓑衣,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怀里。他那双平日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真切的担忧。
我心头一热,来不及道谢,胡乱将那湿冷的蓑衣往身上一披,抓起铁锹和油毡,猛地拉开库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身上,瞬间浇了个透心凉!蓑衣聊胜于无,沉重的雨水立刻顺着缝隙往里灌。视线被密集的雨帘模糊,脚下泥泞不堪,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库房后墙根下,浑浊的积水已经汇成一股股小流,正疯狂地冲刷着本就松软的墙基,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哗”声。
墙根处,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喷涌着黄泥汤。就是这儿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去,冰凉的泥水瞬间没过了脚踝。抡起沉重的铁锹,对准那窟窿旁边的泥地狠狠挖下去!淤泥黏腻,铁锹吃不上力,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费力。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后背,冻得牙齿直打颤。我咬着牙,一锹,又一锹,拼命将挖出的烂泥甩到远处,试图在墙根外挖出一条泄水的浅沟,改变水流的方向,减轻对墙基的冲击。
“大人!挖······挖这边······这边地势低些!”老钱的声音透过风雨隐隐传来,他竟也跟了出来,正指着稍远处一个方向。他笨拙地用手扒拉着附近的杂物,试图帮我清开障碍。
“老钱!你出来作甚!快回去!”我吼道。
“不碍事!多······多个人手快些!”老钱固执地回应着,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脸上糊满了泥浆。
库房里,张三儿和李保儿的嚎叫声更加凄厉:“顶不住了!这椽子要断了!真要断了!”
“撑住!张三儿!李保儿!憋住这口气!”赵婶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吼,紧接着是重物拖拽的摩擦声和闷哼,显然她也拼尽全力加入了支撑的行列。
“三爷······我······我没劲了······”李保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放屁!给老子憋住!想想辽东的冰窟窿!你想去吗?”张三儿破口大骂,骂声里却透着一股同舟共济的狠厉劲儿,“李保儿!是爷们就挺住!三爷我陪你一块儿顶!要塌一起塌!”
外面,我和老钱合力,终于在那窟窿侧下方挖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浅沟。浑浊的积水似乎找到了新的出路,开始顺着新沟“哗啦啦”地流走,不再死命冲击那个窟窿。
“快!油毡!”我喊着,和老钱手忙脚乱地把那块破油毡展开,死命地盖住那个喷涌的窟窿和刚挖开暴露的墙基。沉重的石头压住油毡的边角,虽然简陋,但窟窿喷涌的势头肉眼可见地减弱了!
“大人!里面······里面水小了!窟窿堵住了!”老钱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惊喜地指向墙根。
果然,库房内墙根渗出的水流和窟窿喷涌的泥汤都大幅减弱了!赵婶在里面激动地喊:“好!有用!外面顶住了!渗水缓了!”
我和老钱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泥猴似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惨笑。我们互相搀扶着,几乎是爬回了库房。
里面依旧狼藉,但最大的危机已然解除。几处主要漏洞被桶盆接住,南墙根的渗水和窟窿被大幅遏制。张三儿和李保儿还死死顶着那根门栓,两人都成了泥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两头累瘫的老牛,但椽子终究没有塌下来。赵婶撑着腰站在一旁,也累得够呛,但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快!趁现在!把底下的账册箱子都抬到高处去!能救多少是多少!”赵婶缓了口气,立刻指挥。我和老钱顾不上喘气,立刻加入。四人合力(张三儿和李保儿抽不出身),连拖带拽,总算把几个装着重要账册底档的木箱,尤其是那个被泡得翘角的箱子,艰难地抬到了库房唯一一处还算干燥的高台上。
做完这一切,所有人都像被抽了筋的泥鳅,软塌塌再没半分气力。张三儿和李保儿再也撑不住,那门栓“哐当”一声砸在泥水里,溅起老高的泥点子。两人也像两滩烂泥似的,直接出溜到地上,背靠着冰凉的土墙,胸膛跟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拉得山响,连骂娘的唾沫星子都喷不出来了。
库房里头,只剩下屋顶漏下的雨水,砸在破桶烂盆里“叮叮当当”、“哗啦哗啦”的乱响,跟我们几个粗重得吓人的喘息搅和在一处,活像一群刚拉完磨的病骡子。
窗外头,那闹腾了大半天的泼天大雨,不知啥时候也泄了气。雨点子虽然依旧密集,但终究不再是劈头盖脸地往下砸。
一缕灰白寡淡的天光,贼头贼脑地从破窗棂缝里挤进来,混着满屋子的水汽、泥腥气、汗酸气,勉强照亮了这一地狼藉。泥水里泡着的烂木头、散落的草料、东倒西歪的盆罐,还有我们这几个糊得亲娘都认不出的泥猴儿。
库房算是囫囵个儿保住了。虽说墙上地上没几块干爽地界,角落里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可那要命的塌顶之祸,那账册喂了王八的倒霉事儿,总算被咱们这群泥腿子硬生生从阎王爷的簿子上划拉掉了。
我脊梁骨贴着冰凉刺骨的土墙往下溜,那身破蓑衣又冷又沉,死沉死沉地裹在身上,浑身的骨头节儿都像是散了架,又酸又痛。眼珠子扫过瘫在泥水里的张三儿、李保儿,累得直翻白眼;扫过靠在墙边张着大嘴喘气儿、脸上却傻呵呵挂着笑的老钱;最后落在扶着后腰、虽说也累得够呛,但两只眼睛亮得吓人,正挨个儿瞅着我们的赵婶。
没人吱声。库房里头死静,就剩下喘气儿的动静。
张三儿费了牛劲,抬起那只糊满泥浆的胳膊,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两只被泥水冲得发白的眼珠子,瞅着同样瘫成一堆的李保儿,嗓子眼儿里挤出点嘶哑的笑:“李保儿……你个驴毬玩意儿……命还挺硬实……”李保儿连哼唧的劲儿都没了,只是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得比哭丧还难看。
赵婶瞧着咱这一帮子泥鬼,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脸上绽开个爽利却也透着疲惫的笑纹:“得嘞!喘气的都囫囵个儿就好!等雨住了,婶子给你们熬一大锅滚烫的姜汤,去去这身寒气!”
老钱没言语,就吭哧吭哧地点着头,脸上是那种卸下千斤担子后的舒坦。
就当大伙儿正在庆幸这库房总算是保住了的时候,“砰砰砰!砰砰砰!”驿站大门的方向,又忽得传来一阵急风骤雨般的砸门声!力道大得邪乎,震得门板子呻吟作响,连带着库房都跟着哆嗦!
“开门!快开门!里面的人都死绝了吗?!给本小姐开门!”一个尖利刺耳、带着十二分骄横和不耐烦的女声,像根烧红的锥子扎了进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这又是哪路神仙?还嫌不够乱?今天第一天上任,是专程给老子送瘟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