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扉页上的泪痕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冰冷的质感，斜斜地刺进客厅。陆晓雨几乎是整夜未眠，意识在混沌的浅眠和惊醒的边缘反复挣扎。隔壁房间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胸口。她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水声，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衬得屋内更加死寂。
他还在吗？他会不会已经悄悄离开了？
这个念头让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她甚至没顾得上换掉睡衣，赤着脚，屏住呼吸，轻轻拧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把手。客厅里空无一人，茶几上放着那个空水杯和只咬了一口的三明治，盘子边缘残留着一点碎屑。昨晚的痕迹还在，但那个高大的身影却消失了。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她快步走到客房门口，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她迟疑了一下，转动门把手。门开了。
房间里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入住过。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昨晚她找出来的那件父亲的旧T恤，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边。窗户开了一条细缝，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味道涌进来，吹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属于周毅的、若有似无的淡药味和尘埃气息。
他走了。像一缕无声无息的夜风，在黎明到来之前，悄然离开了这个短暂的避风港。
陆晓雨靠在门框上，望着那空荡荡的床铺，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怅然。那句“就一晚”的承诺，他遵守了，以一种近乎残忍的、不留痕迹的方式。她甚至没有机会问一句“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失落感还未完全沉淀，门口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
陆晓雨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是父亲！他提前回来了！
门开了，父亲陆建国提着公文包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玄关，扫过客厅，然后，落在了女儿穿着睡衣、赤脚站在客房门口、脸上带着明显惊慌和未及掩饰的失落表情上。
陆建国眉头瞬间拧紧，那是一种长期处于领导岗位养成的、极具压迫感的审视目光。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公文包放在玄关柜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他换鞋，走进客厅，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茶几上那个突兀的、属于成年男人的空水杯和咬了一口的三明治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小雨，”陆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每个字都砸在陆晓雨紧绷的神经上，“解释一下。”
陆晓雨只觉得口干舌燥，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借口在父亲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谁来过？”陆建国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盯住女儿，“那个水杯，那个三明治，不是你吃的。还有，”他的视线转向客房敞开的门，“谁在里面睡过？”
“没…没有谁…”陆晓雨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框上。
“陆晓雨！”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怒火和失望，“看着我！回答我！是不是那个叫周毅的男生？你那个‘问题学生’同桌？！”
父亲竟然知道周毅的名字！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砸在陆晓雨心上。她猛地抬头，脸色煞白：“爸…你…”
“我怎么知道？”陆建国冷笑一声，眼神冷得像冰，“你们班主任李老师上周特意给我打过电话！旁敲侧击地提醒我，注意你和新同桌的交往！说那个周毅，打架、逃课、顶撞老师，家庭背景复杂，是学校都头疼的人物！让我多关心你的交友情况！”
李老师！陆晓雨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想起上周李老师确实找她“谈心”，问过她和周毅相处得怎么样，她当时只是含糊地说“还好”…原来…
“我出差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安心学习，不要跟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陆建国的怒火彻底爆发了，他指着客房，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你居然！居然敢把那种人带到家里来？！还让他在这里过夜？！陆晓雨，你还有没有点女孩子的矜持和廉耻？！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他…”
“他不是那种人！”一声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反驳冲口而出，连陆晓雨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猛地站直身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倔强，“爸！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不了解？”陆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更加冰冷，“我需要了解什么？了解他打架斗殴的记录？了解他父亲是个酗酒闹事的混混？了解他连家都没有只能睡网吧桥洞？！这种人的本质就是烂泥！你跟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只会被他拖下水！你妈妈要是知道…”
“别提妈妈！”陆晓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泪水终于决堤，“你永远都是这样！用妈妈来压我！用你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你了解过我的感受吗？你问过我转学后开不开心吗？你关心过我每天在学校面对的是什么吗？！周毅他…他至少在我被所有人孤立的时候，没有推开我！他至少会在我需要的时候，递给我一本课本！他至少…至少在他自己都破碎不堪的时候，还试图保护我不被卷进他的麻烦！”
她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汹涌地流下来。客厅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陆建国似乎被女儿激烈的反应和话语震住了，他紧抿着唇，脸上交织着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父女俩僵持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心碎的味道。
过了许久，陆建国深吸一口气，似乎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带着更深的疲惫和失望：“好，很好。陆晓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问题少年’，你可以这样顶撞你的父亲，质疑我对你的关心和保护。”
他不再看女儿泪流满面的脸，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萧索。“从今天起，放学立刻回家，手机我会检查。你和那个周毅，彻底断绝来往。如果让我发现你再和他有任何接触…”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冰冷刺骨，“我会立刻给你办理转学，离开这个城市。我说到做到。”
“砰！”卧室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也像一堵冰冷的墙，彻底隔绝了父女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和理解。
陆晓雨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手臂上已经愈合的擦伤似乎在隐隐作痛，心口更像是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父亲的专制和误解，周毅无声的离去，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撕扯。她感觉自己被抛弃在风暴的中心，孤立无援。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酸痛。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走进客房。她需要整理一下，抹掉周毅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像完成父亲冰冷的指令。
她机械地拆下床单被套，准备丢进洗衣机。当她掀开枕头，准备把枕套也拆下时，一个小小的、硬质的边角露了出来。
陆晓雨的动作顿住了。那不是周毅的东西。
她疑惑地抽出那个东西——是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经有些褪色磨损的旧书。书名几乎看不清了，但陆晓雨的心却猛地一跳！
《小王子》！
一本和她拥有的那本一模一样的《小王子》！只是更加破旧，书页泛黄卷曲，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周毅的书？他落在这里的？陆晓雨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颤抖着翻开扉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她熟悉的出版社信息。
而是一行娟秀、流畅、带着女性特有柔美的钢笔字迹：
>**“给我的小毅：**
>**愿你的世界里，永远住着那个看得见蟒蛇肚子里大象的孩子。**
>**无论身在何处，记得仰望星空，妈妈的爱会像B612星球上的玫瑰一样，只为你绽放。**
>**——妈妈，于你十岁生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陆晓雨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烫进她的眼底，灼烧着她的心脏。
周毅的妈妈！这本《小王子》，是周毅的妈妈留给他的！是他视若珍宝的、可能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而扉页上那句“看得见蟒蛇肚子里大象的孩子”——和她那本《小王子》扉页上母亲写下的“愿我的小雨永远保持纯净的好奇心”何其相似！
泪水再次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泛黄的扉页上，洇开了那行饱含深情的钢笔字迹。
原来，他也有一个会给他写温暖赠言的妈妈。
原来，他视若珍宝的“静思林”，他偶尔流露出的对《小王子》的共鸣，他藏在最深处的温柔和敏感…都源于此。
原来，那个粗暴的男人烧毁的“最后一点东西”里，很可能…也包括了这本珍贵的书？而周毅，在仓促离开前，将这本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书，遗落在了这个短暂庇护过他的地方？
巨大的悲伤、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了陆晓雨。她紧紧抱着这本带着泪痕的、承载着周毅最深伤痛的《小王子》，仿佛抱着一个破碎的、需要被温柔以待的灵魂。
风暴撕碎了表面的平静，留下了冰冷的命令和父女间的裂痕。但在这片狼藉之中，这本意外发现的旧书扉页，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线索，穿透了误解的迷雾，直指周毅内心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它提醒着陆晓雨，那个被标签为“问题少年”的躯壳之下，藏着的是一个失去了母亲、渴望星光却被至亲撕碎世界的孤独孩子。
她擦干眼泪，将这本珍贵的书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书包的最深处。父亲冰冷的禁令还在耳边回响，但此刻，陆晓雨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
断绝来往？不。她不能放手。她不仅看到了他的伤痕，现在，她触碰到了他伤痕的源头。那扉页上的泪痕（既有周毅母亲留下的爱的痕迹，也有她刚刚落下的心疼的泪水），像一道无声的誓言。
她必须找到他。她必须把这本《小王子》还给他。她必须让他知道，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还有人记得他世界里，曾经有过玫瑰的芬芳，还有人愿意和他一起仰望星空。
风暴远未结束，但寻找星光的路，在她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即使前路布满荆棘和父亲的禁令，她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