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归乡(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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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缓慢的归乡(5)

那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地区的中心,之所以被索尔格选中,是因为前景中的一条地震断裂带和后方远处一片黄土梯地的残留。这个中心没有显露出任何特别的表面形貌,就连一个小小的泥洼地也没有,他只是在一种填充的冲动下才顺带画下了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不经意间成了一个相当独特的地段。它几乎没有树木或矮树,是一片平展的草原。草原上有几处小屋,屋前横着一条笔直的路。它的后方地带与一片稀疏的原始树林相接,但是却相距得如此之近,谁都可以看进去,而对画画的人的眼睛来说,前景上那许许多多分别可以感知的小形态本身则与荒野截然分开,犹如一道小菜园的镶边:这两个地段与这里的地貌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在它们之间,这个不成形状的中间地带虽然与之延展在同一块平原上,却像沉陷下去一样,是在这些星期的进程中形成的一条地带,最终成为一个人类山谷的范例,存在于一种可能而永恒的宁静中。

印第安人天天驾着车穿行在这个浸在秋日阳光中的地带,或向左去劳作,或往右回家去。他们的孩子也一样,每天早晨一个一个地从那里去学校,每天中午又在那里成群结队地回家:这里发生着他们那没有其他事件的生活进程;谁从这一边踏上这个舞台,那他补偿了他在另一端正好要离开的这个舞台;如果这些人在途中相遇,一起待上一会儿,然后又各自走开了,那么他们只是去往庄园的路上,总是在村子的公共区域里。载货汽车后车厢里汪汪吼叫的狗是他们带出来溜达的家养动物。

与在超市、公用建筑或酒吧里不同,那些在这个中间地段里不断来来往往的人展示的是一幅毫不气馁、生气勃勃,甚至常常欢快热闹的村镇的画面。由此而摆脱了许多强迫观念的索尔格知道,他是可以相信这幅画面的。此前,印第安人事实上有时曾经是一个敌对的种族,他在他们的土地上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因为这片土地只是从表面上属于他的西方世界。“伟大的印第安人”——他可能自己曾这么想过,不过只有最终撇开“那入侵者”甚至“那另一个”不考虑时,他才敢于去关注,或者干脆不言而喻地就在其中。瞧瞧:他们针对“白人”的那些口号和诅咒至少最后才指向了他。

在所有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对索尔格不理不睬。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目不斜视,或许还快速地撞他一下,然后可能会回过身来看他,不过更像是看路上的一个障碍物,撞过之后谁都想知道那障碍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当把他们理解为一个村镇联合体中休戚与共的人时,他发现,只有这样,他们才感受得到他。他知道,不受他们轻视理应是他的事情。他们现在过来过去时,从不特意转过头来看他带着自己的仪器站在那里沉思,尽管如此,在消除了自己先前的局限后,他确信他们在接近自己:他不再妨碍他们,而他们甚至向他表现出一种关注,仅仅就是因为他们显得那么兴高采烈。这种注意本身就已经是友善了。

索尔格觉得,仿佛在这个舞台上,他第一次看到印第安人的孩子们在表演;仿佛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在高纬度的北方见到孩子们;仿佛连那些成年人也变得那么亲切,无论他们在他眼前做什么,即便只是坐在汽车里飞驰而过,他们都好像在为他表演。他变得无拘无束——他们已经在表演了。

后来,一到晚上,他果真走进酒吧坐在他们中间,他们挤在一起,就像在电影院那昏昏暗暗的光线中前后一个挨一个坐着。他没有特别注视什么人(总是同时看着多个身影)。他们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不过他们经过他座位周围时,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几乎就是在舞动。或许会有一张恐吓的脸凑上前来——而且可能立刻变作一张满意的脸缩回去,因为这恐吓——不是脸——立刻就在第一次回应的目光中会被忽略了。(如果有醉汉不停止这样的恐吓行为,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再感知到另一个人的目光,常常都是由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印第安女人将呆立在那里的人轰走,轰他去跳一个悲伤的、能让人平和下来的长舞,从那里他就不会回不来了。)

索尔格不属于作为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中的一员,可是分别在酒吧里,在这个聚居地里,或者无论在这个地区什么地方,他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并未忘记他们的肤色,只是在他们中间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肤色。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象自己在他们某个家族中隐藏起来,永远待在那里。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秋日之梦看样子更像一个自然的白日梦幻,而且超出了索尔格本人的想象世界:仿佛大自然本身将一个相应的超越个人的故事展现给这位无非是心满意足地身在其中的人。他将带着他的家人生活在村落联合体里,即使教堂和学校自然也属于村落联合体。通过自己的工作,他甚至会成为这个村中的有用之人。教堂、学校、家庭、村子:这些又意味着全新的生活希望,索尔格把中间地带里那些小屋白天升起的炊烟感受为从未见过的新奇之事。他先前无疑就看见过那烟,可怎么直到现在才——到底在何地?到底是何时?没有何地,没有何时:无须再想着这里的人无非是被遗弃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荒凉地区的人,这让人如释重负。然而这里什么都有。

他现在不再悄悄地去会那个印第安女人了。他把她也介绍给自己的同事劳费尔,尽管通常他都不将自己与女人的关系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女友。”从那时起,她甚至时不时到三角山墙木屋来,带着孩子们,或是晚上作为第三个人来玩牌。索尔格非常渴望带着她在人前走一走,可又不知道能到谁面前走。她的眼睛很特别,几乎看不出深色虹膜后的黑色瞳孔,从前他从未从这双目光中感觉到什么含义,现在他信赖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目光)。在她身边,他是那样心不在焉,因而他现在才与她保持持久的关系,再没有那种负疚感,只有一种他终于觉得十分奇特、不再让他惊异的快乐。(好像在她的身体里他才体验到真正的大地重力;一天夜里他们犹如躺在一块高高的平地上,后来突然间那块平地对他们来说太小了:他们长得超过真人的大小,变成了彼此的世界,因为快乐,令人难以置信。)

早先,索尔格曾认为自己具有一种获取幸福的能力。这体现在哥们儿气的放任上。这种放任也传给了一些人。眼下已不存在任何寻求幸福状态的欲望,他甚至像躲疾病似的躲避幸福状态。他只是有时候感到惊讶,其他人竟然会随同他那么快活:后来这迅速让他确信,逆时代而行也会过上一种真正的生活,同时也一再让他有了负疚意识,因为他不在乎持续性。不过现在他不再期待未来,只是缘分说了算。他在一张照片上看到,那个女人和他相互鞠了个躬,然后就各自走开了:能够像他们现在这样在一起,就是一种永恒的结合。

道别时,他也毫不费劲地说着另外一种语言,不过倒还没有借助特别的俚语或语调硬充当地人。说话时,他丧失了自己声音的意识;就像他作为生灵在这秋日的景色中忘却了一切痛苦一样,现在他说话仿佛也对其他人话语的亦步亦趋。说到底,他对陌生的语言萌发了一种新的乐趣,并且还想学会它们。他说:“在我的故土之国,这种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群人的想象想一想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就连一个这片土地和这群人的想法也根本不曾有过。正是这里的荒野促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一个村子会是什么?为什么首先是这个陌生女人显现为一种存在的可能性呢?”

还有劳费尔,在离开他的欧洲之后,时间对他来说常常是漫长的——他十分孩子气地早早上床睡觉,“就是为了躺在床上想家,像在寄宿学校里一样”,而且睡的时间很长。而现在,他几乎像个农民似的在这个地区忙活着,就像在自己的地质公园里一样。

他常常先于他的朋友起床,用瓶子、木板和金属条手工制作各种器具。他可以用来测量河边风和水的搬运力、斜坡的运动(地下的“挪移”或“流动”)以及土地结冻时的膨胀。

研究斜坡的劳费尔最终也忘了套上他那僵硬的职业装,因为穿上职业装也许就有了研究人员的模样,但却也像个奇怪的没有生育能力的人。他穿着一件没扣上扣子的大格子法兰绒衬衫,一条上面肥大自胫骨往下收得很紧的浅色亚麻布裤子,裤子的背带很宽,他变成一个在这里十分常见的肥肥胖胖的本地人。

他制作的主要是各种所谓的沉沙槽,有水平的,格子相互并列在一起(他用来测量水平面位置的沙石搬移);有垂直的,分为好几层,用于测量地面和一定高度之间风的搬运力。他也使用一种“沉沙瓶”。他将这种瓶子埋在土里,地面上仅露出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沙石拦截装置,固定在瓶颈上,能使开口转至迎向地面风的位置。他那数目众多的碎石收集箱总是安放在斜坡的坡底,为了防止侧面碎石混入而影响测定真正的斜坡运动,这个一丝不苟的劳费尔在每个收集箱前都安了长长的护板。为了测定被他称作斜坡地下土层中岩石的“肘弯击”,他将铅条垂直沉入地洞,铅条里有事先打入的与铅条形状一模一样的探条,然后观察碎石的位移,其方法是小心翼翼地挖开那些铅条旁边的土,测定它们的倾斜度。他将所有这些框架结构都安放在这个地区里,像个脚步沉重的人到处巡视看护着它们。

然而,成为他特殊领域的是建在基柱上的房子下面那些地方:那儿一个个土石小形态避开了来自上方的气候影响,与那些有本源关系的但此间已遭破坏的基柱区域以外的形态截然不同。

这个小小的观察作为发现,着实让他激动:一种小小的自然形态,不像其他地方已遭文明毁灭,而是恰恰因为文明才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时间的印记。南美的一个沙漠里情况正相反,那里从不降雨或下露水,一个世纪以来也没再刮过风,已经过去很久的时代的人类脚印和马掌印依旧留在那里,大自然对它们纹丝未动。(那个沙漠里的岩石由于风吹日晒染上了深深的颜色,由它们发出的热辐射阻碍了任何风的形成。)劳费尔想在一篇论文中对这两类现象相互进行比较,“这将不是一种研究,”他说,“更应是一种图像的描述。”

索尔格说:“对我来说是这样,在尽力设想同一地区里各种不同类型的地貌的年龄和产生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时,恰恰是由于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多样性,有时候我开始在一个绝无仅有的宽幅想象画中驰骋遐想,期盼着最终能够获得这幅画。在这样的时刻,我心里清清楚楚,我不是一个哲学家,却十分自然地进行着哲学思考。”

劳费尔:“不过这些可不是专业要求的对事物的思维,而且在一门专业哲学里我们也不可能有话语权。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拥有一种突发的富有哲学意味的想象,我可就太高兴了,仅仅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科学给了我一些其他人即使睡着时也不可能有的白日梦。”

索尔格:“那你不妨给我讲一点儿。”

劳费尔:“讲地貌?”

索尔格:“讲地貌和你。”

积蓄热情;对秩序的乐趣(也包括对一张长方形桌子的乐趣);对简单的居住的享受;再次发现的学习之乐;对身体的愉悦:对其种种需求的愉悦,也无非就是对种种活动的愉悦。再也无欲无求:并非不幸。充实:没有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并非撇开不去想,但没有固执。感受着一个永远发热的脑袋:没有个人的思想,不寻求任何结论,谁都没有预先想到气喘吁吁的(“帮帮我吧”),然后深深地呼吸着(“感谢谁呢?”),唯有随同思考。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随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当作没有结果思考着的世界。那个伴随着我的循环才循环的世界,连同我一起,连同最终思考过的东西,作为仅有的思考过的东西。再也没有血液,再也没有心脏跳动,再也没有人类的时间:只有那强劲搏动的、因自己的搏动而震颤的绝对透明。再也没有世纪,只有季节。从躺卧到站立;从站立到跳跃和奔跑。说话和竞赛的乐趣。没有表演的兴趣,但却乐于看别人表演。强劲的风,而没有一片叶子从那些桦树上落下来。一阵子宁静:后来又刮起另一阵轻风,树叶纷纷扬扬地落到地面上。一条干涸的支流上有一群挤在一起的海鸥,伴随着一片缓慢飘动的云彩被推向一边。在那些腐烂的死鱼上撒满白色的乌鸦粪便,上面插着红色的柳枝。石子上散落着一个个空弹壳,枪声响在别处。屋内一把椅子上方挂着一件衬衫,落山的太阳透过最上面的扣眼缝闪着光亮。那个在一只飞经这里的鸟儿(或飞机)的影子里大吃一惊的房间。“非常欢迎,你们这些笑吟吟的死者”:然而只有自己的记忆在额头后的大脑里微笑着,太弱了,无法接回那些像歪斜的布袋一样短暂出现的死者。你呀,这条河流。你呀,这座房子。(呼喊。)在敞开的窗框外面,站着那个干活归来的朋友。一片片小水洼中,树叶在打着转转。就连那些草茎看上去也像是落叶。

索尔格动身离开北方这个低地平原的前一天,也是发现这块大陆的纪念日,是个一年一度的节庆日。时间几近十月中,清晨,河水拍打在从河岸斜坡下伸出来的细小的冰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冰上散落着一些竖立的冰雪晶体;水面上那许许多多的小雪团是那些依旧随流漂浮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