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缓慢的归乡(6)
在一个废弃的、已经倒塌的小屋旁,长着一棵桦树,树干上一个残留的篮球网被一阵劲风甩到了铁框的上方。河边有一条条小沟,深色的风影犹如一个个在水下漂移的浅滩在那里移动。那些白色树干上的斑驳暗影后来常常让索尔格想起那只猫,它头藏在皮毛里,卧在窗口那张桌子上,显得那么亲密。一只家养动物也只能如此亲密了。
劳费尔还睡着,头像那只动物一样藏了起来。半夜他从床上起来,在外面起居间里到处转悠着。回卧室时还问东问西,说话时只动笨拙的厚嘴唇(这让坐在床上的索尔格想起了自己的兄弟),而不动舌头,每发一个音都要快速地闭一下眼睛(不是只眨动眼睫毛),就像他说谎时做的动作:直到这时,索尔格才发现,这位朋友在梦游。
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还要睡很长时间。此间,风在他那些沉沙槽里添加着收获。看着他和窗口的那只动物,索尔格又找到了自己(那样不经意地忘却的)对正在逝去的时间的感觉,同时发现前些天那没有自身重量的存在的缺失,对他来说,那些天犹如“按照他的时间”逝去的:然而对他来说,在所有那些以非暴力方式出现在一个没有生命和死亡的中心地带的图像上,缺少的——并不是对自己的感觉,而是对自己作为一种形态感觉的意识:直到此时,他才感知到这一形态,因为他目睹着那个蜷身而卧的人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关注,在他那双能够穿透那纯粹画面的、并非永生的眼睛的椭圆形视野里——意识是这种形态的感受,而这种形态的感受是宽容——不,他不愿意什么都不是。
索尔格和那只跟在身后的猫来到外面,它“这一天好像知道些什么”。河滩上,那些被河水冲下来的树木摆成了一个个圆圈,或者是偶然被水冲成这副模样,他在想象着。印第安人或许想用这样的圆圈将自己与这个节庆日以及可能因他而能想起的事隔离开来。整个聚居地在他眼前好似一个神秘的禁区,作为了解底细的人,他正在最后一次环游这个聚居地。
军用道路上的一根根通信电杆上确实时不时能看见图腾标记。路上烂泥中的轮胎印说不定就是一种神秘的印第安象形文字的图案;低矮的木头厕所上面伸出的一个个驼鹿角不过是在讥笑无权闯入这里的外人。“是的,我们敞开了大门”:在这个国家节庆日里,平日里超市门边常见的这句四处通行的套话有一种另外的特别含义。在疾驶而过的警车里(此前索尔格在这个地区从未见过一辆),一个占领国那一张张毫无表情无名无姓的脸招摇过市,这里的人民只有让自己的狗对着它们狂叫。“转转圈子,做做联想游戏。”索尔格对在他身后跑过来的猫说,它总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连孩子们也到校了;他看见他们坐在长长的低矮房子里,坐在那面涂了色的玻璃后面,不过一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只能看到许多圆圆的、浓黑的、突然让他觉得非常可爱的头顶。有人在用一支笛子吹着一首美国圣诞曲,声音很是刺耳——不是在练习,好像是故意吹错的。一个孩子走到窗前,面对正在抬头望着他的索尔格啪的一声吹破了一个口香糖的泡泡。他拐进了那个公用木板房,像以往常常做的那样翻着用铁链连着的通缉令相册:许多被通缉者都有在野外生存的经验,身上刺着“命定失踪”的文身。
目光转向墓地:几乎所有躺在这里的人都是年纪轻轻死去的。地面上有许多落球果,高高低低的,长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蘑菇。走进木头教堂歇歇脚:树叶纷纷从外面吹到座椅间,一直吹到摊放在一张桌子上的借书处的长条椅上方;风琴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乐谱;隔壁房间是教士的住处,里面飘出一团团油腻的早餐的雾气。拐过下一个弯,只见树木间挂着印第安人晾的衣服,全是深色的。一个个小屋的窗户后面,显现出主人的轮廓,他们的身材是那样矮小,即使站着最多也只能看到脖子:因而他不仅仅是从他们那里走开,而且还能够与他们道别。
风很大,他行走间上衣的扣子都被风解开了。风暖融融的,其间也裹挟着一股股寒气,吹到嘴里已经有了雪的味道。那只猫时不时停住步子,转动着脑袋,注视着一个个屋子里黑乎乎的身影。当他抱起猫时,它弓起身子向他脸上喷着寒气:它不能忍受在户外被人抱着。
在身后那只猫的陪伴下,索尔格又结束了河岸边的环行(最后从精力充沛的走动变成跑动),他心里嘀咕着:今天我第一次看见这些住户家四周围的院子,而且发现这个聚居地有一条环形路。
最近这段时间,河水水面下降了不少,因而浅滩之间形成了许多河中小岛,河水围着小岛旋转着,好像是被困在里面的一条鱼搅起来的:“连这里也是这样的圆圈。”尽管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此时从河谷低处,到处传来人声的回音(无人的小舟在河岸的砾石上发出的摩擦声中夹着一只河燕的尖叫声)——索尔格看见村里的人好像头挨头齐聚在河湾里,像“伟大的水族之家”:这条河的流域,从源头到河口,“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值得一提”;这里简直就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仿佛就像在那些下降后的河水到处留在沙子上的文字中可以看出的那样(另一个河岸的边缘在“最后那条界线的那一边”)。
那是印第安人的声音,是从那没有人影的潺潺流水中传来的回声。然而,索尔格却认为(他没有听懂一个词)听到了自己的语言,听到了这个地区的特殊土语。这里曾经是自己祖先的故乡。他蹲下去看着猫的双眼,它退着躲开他;当他试图去抚摸它时,它跑开了。它好像反感人家在户外这样对它,逃开的动作和一条狗差不多。
他脚下到处是干涸的岸边淤泥,活像一片由近乎规则的多边形(大多是六边形)织成的大网。看着这一条条裂纹时,它们渐渐开始反过来影响着他,不过并没把他肢解得像地面一样,而是将他所有的细胞(此时才能够体验到的空虚)聚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从碎裂的地面上,有某种东西飞向这个男人,使他的体魄变得强大、温暖和沉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幅图案,想象着自己就是一个接受者,接受的不是什么消息或信息,而是一种双重的、在他脸上分属两个不同层面可以接受的力量:在额头上,他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别扭的骨头消失了,无非就是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除了这个障碍之外,再也没有了任何别的东西;眼眶以下的平面——与地面几乎成直角——重新获得一张脸的各个特征,有一双人眼,有一张人嘴;每样东西自成一体,但并未被意识分开;他的的确确感受到那垂下的眼睑的拱形是接收屏。此时此刻,那垂得越来越低的脑袋并不意味着自我放弃,而是意味着坚决果断:“我正是做出决断的人。”他向上望着,似乎已经为一切做好了准备;伴随着每一道目光,应允而来的是别的目光,在空虚中同样如此;但愿能够首先对那些目光产生影响。
这时,河水刷刷地流淌——那些灌木丛又发出窸窣声,那么引人注意的轻柔,就像他到达这里的那个夏日一样,是这条河流当时展现的第一标志。
这个从地上站起身的人并不沉迷,只有内心的平静。他期待的不再是顿悟,而是均衡和持久。“我的脸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呢?”他可能会说,他为此生而感到高兴,赞同自己的死亡,爱这个世界;他可能会注意到,在这样的和谐氛围里,河水因此流得更加缓慢了;草丛闪着光亮;被太阳晒热的汽油桶发着声响。他看到身边一根亮红色树枝上有一片孤零零的柳叶,并且明白了,在他死后,在所有的人死后,他还会出现在这片大地的深处,还会赋予他此刻四处观察的每样东西这样的轮廓;为此他感受到一种使他超越了所有树冠的幸福:与此同时,他的脸作为“表现这种幸福”的面具留了下来。(后来甚至还存在着一种希望:那就是知道一些东西的感受。)
抓住这个瞬间吧,索尔格“这位英雄”放下了原本打算作为这个地区的纪念品装进衣袋里的石头,快步穿过那延展草地的草丛,朝三角山墙木屋走去。那只蹲坐在屋前的花猫又一次忘记了他。有一次,劳费尔曾说,他“或许会更长久地生活在这里,但还是要回到欧洲去死”。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时,劳费尔投来一种盛气凌人和像无赖一样的目光,迎接着这个走进屋里的人:他留在了另一个人即将离开的地方。他脚穿白色短棉袜,身穿一件鼓起来的衬衫,裤子后兜露出一块格子手绢和一双分指手套——和一个地地道道的当地人一模一样。所有的想象四散飘去,怎样去告别,这让索尔格好心烦:比如就像一些人要离开一个地方,而其他人还在睡觉时,那么难道就没有可能无意地、作为沉浸在梦乡里的人离开一个地方吗?突然间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今天晚上为我辞行,到天亮时,如果你还躺在床上的话,我就去坐邮政飞机。”
就这样决定了,白天一块儿工作。也就是说,一个人正式邀请另一个参与自己的工作,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一起去航拍。
租来的单引擎飞机在河流上空飞得很低,甚至连地表植被下那些暗色小冰晶的轮廓都能看得见。虽然索尔格以前常常从空中观察这个地带,然而直到就要离开它的现在,他才想象出一个特别的形状。他将这个基本上不成形状的平原看成一个多肢的躯体,那躯体还有一张不可能混淆、独一无二、此时此刻倾情于他的脸。这张脸显得丰富、神秘而令人惊奇:丰富不仅在于形态的多种多样,而且还在于它显露出的永不枯竭;神秘在于那不计其数的个体形态近乎无名无姓,它们总是奇异地让人想起(或预先认知)一个人类世界,犹如一个个呼唤着要获得名字的小形态——那么,这张脸上令人惊奇的是,每每看去时,那在其中汹涌澎湃的水流就会扩展开来:想象从来都是靠不住的——那宽度每每都是一个新的事件,哪怕你只是将目光短暂地移开;它的确是不可思议的。
索尔格很快便将拍摄忘在了一边,而让他把河流看成一张脸的轮廓的是那种切身的感激,甚或是惊叹,一种现在才能感受到的对近几个月爱的工作区域的惊叹。那一个个马蹄湖,一个个泉源锅穴,一个个槽谷,一个个熔岩滩或冰川源头出来的冰河乳浆: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地区上空,他懂得了这些如此流行的形态名称。然而之前他却常常觉得它们是不可容忍的儿戏。就像他在这里体验到一张脸一样,其他研究者在他们的区域也就可能看到一个个好似虔诚的梦幻屋宇,有柱子、大门、台阶、讲坛和塔楼,还配有碗、钵、勺和祭锅,比如那屋宇就坐落在一条喇叭状的小谷地里。谷地两边或许镶嵌着串串小丘;他此时很有兴致地为每一个形体的类名称再添加一个亲切的专有名称——因为地图上那些为数不多的名字或出自该地区短暂的淘金史(“幻影峡谷”、“无功湖”、“冻脚山”、“半美元溪”、“恐怖岛”),或纯粹以数字作名称,如“八里沼泽地”后面的“九里湖”,“九里湖”前面的“六里湖”。一些印第安地名堪为典范:“小痴狂山”北边的“大痴狂山”,或穿经“小风谷”消失在一个无名沼泽里的“大无名溪”。
虽然河水冰得即便在夏日里人也不可能下去,索尔格面前却突然冒出一个场景,他正在河中戏水、潜水、畅游。曾几何时,这些河流不也是一个个神的化身吗?“丽水。”他说,随后觉察到自己刚刚为这条河命了名。(被截断的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支流犹如一条条彩带在下边翩翩起舞。)
他从来就不相信自己会爱上这种景色,甚至不相信会爱上景色——在出乎意料地喜欢上这条河流的同时,他此刻还感受到那独特的历史:它并没有终止,并不像自己那一个个噩梦或仅仅是一个个观念蒙骗了自己那样,这历史随着滚滚流水的宽容在继续前行。面对这丰富的景色,自身极其富有的意识犹如一支欢乐剂唤醒了他——也迫使他立刻并且不断地舍弃它,否则他必定会窒息而死。
他的下一个念头是,现在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住规划已久的论文“论空间”,于是他对劳费尔说:“完事后我想请你给欧洲打一个电话,我付钱。”劳费尔先前给飞行员讲解了航拍相机,这时飞行员正给他讲着各种仪器。
当地的公用电话安装在滑行区对面一个飞机库里。穹顶机库后部的一个角落里修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板屋,就像一个一直住着人的屋子一样,里面摆着一张配有台灯的桌子,一张铺着狼皮的床,一个书架和一个小铁炉(要过电话到电话接通总是要等很长时间)。这个隔间有两面是借用机库的铁皮墙,电话机作为显而易见的公共用品安装在其中一面墙上,而进小板屋的钥匙要到村子另一头的超市里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