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幻梦
华胜堂内,一片肃穆。
祝亦清披发跪在堂中,几位神色严肃的男子坐在紫檀木椅上,身边跟站了几名妇人,空气一时凝滞。唯有香篆里若有似无的烟,随着堂外的寒风曲折萦绕。
“顾家的生意不可无人打理,如今顾平言是顾家家主,顾府已经几次三番的来要人了,你当如何?”
祝亦清叩首在地:“此乃清儿一人之错,与祝府无关。我会回顾家,亲自请罪。”
“你是顾家的罪妇。可你也是祝家人,你以为,就凭你一句话就能撇清关系吗?”坐在正中的中年男子冷声道。他虽身着孝衣,但头顶束着个鎏银镂空冠,气势冰寒,像是山雨欲来的架势,气氛比堂外还冷些。
“清儿会恳求家公不要与祝家为敌,此事绝不会牵连祝家。清儿,愿以死谢罪。”
“你说得好听,一死了之,不管祝家人的死活!”坐在一旁的中年男子摔碎了滚烫的茶碗,“跟你那混账爹一模一样!”
“叔父慎言!亦清姐姐固然有错,但确是无心之举,还请父亲——”另一旁的祝谂下跪在地。
“谂儿——”坐在中间的男子沉声道,“长辈说话,还不退下。”
“清儿,我带你长大,送你出嫁,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辱我祝家门楣,败我祝家家风啊!”那男子身边的妇人转瞬痛心疾首地哭泣起来。
一旁的妇人挨上去:“大嫂莫要太伤心了,老太太走了,大小事都要你操持,别哭坏了身子。”她红着眼睛看向祝亦清:“清儿,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可你总将家里闹得不安生,前头投河自尽,念你是个小辈,谂儿还给你求情,你叔父们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想着你出嫁之后总会和夫婿安心过日子,可你现如今行事越发荒唐,竟敢杀自己的枕边人,说到底是将你宠坏了!”
华胜堂的侧厅内,几个小辈沉默着把玩手里的竹蜻蜓竹蚂蚱。
“铃儿姐姐,再给我编一个!”璎璎突然咯咯笑起来,“我要竹蝴蝶!”
“璎璎乖,你不是——”我还没说完,隔壁尖锐的茶碗破碎声吓我一跳。我趴在门上,在精致雕刻的木门缝隙中,看见亦清姐姐面色死灰,脸上被碎片划出一道血痕,血一点点涌出来。双手被滚烫的茶烫得发红,越来越肿。
可她枯坐在地,面色如常。
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谋杀亲夫,败坏家风,一个个身为长辈,不分青红皂白围攻一个病弱小辈算什么!
“宠坏?”我破开门,疾步至前,“亦清姐姐从小无父母真心爱护,悉心教导,她的院子偏远窄小,冷冷清清,在这祝府谨小慎微的长大,各位祝家长辈可扪心自问,无父母可依,寄人篱下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铃儿姑娘,请你慎言。此为祝家家事。”祝谂向我投来目光,示意我不要争前惹麻烦。
“我也知道是祝家家事,可各位祝家长辈也说了,此事颇大,人命关天,既如此,那不如让官府定夺!”
祝亦清跪前一步,拉住我的衣袖。
我对着她摇摇头。“划花了她的脸,烫肿了她的手,是不是也得去官府评个理?”
侧边那站着的男子骂道:“她谋害自己的夫婿,此罪可沉塘!你是何人,在我祝家颠倒黑白,忤逆挑拨,给我滚出去!”
我站定在亦清姐姐身侧,纹丝不动。
“你就是景家那小子带来的人吧?景府这种门户出来的人,果真是毫无礼数,言行粗鄙。”中间那男子面色越发难看,言语却还冷静地瘆人。
“你骂早了,我不姓景,不算景家人。”我不以为意道:“情不足则多仪,懂礼数固然好,可不配论情义。你们根本就不相信亦清姐姐,她没有想杀顾大哥。”
“顾平言一死,就是她杀的,即便她再狡辩,我们信,顾家的人也不信!你这小丫头嘴倒是厉害,可与我们争一时之气有何用,如此维护她,倒是去应付顾家人啊!”
“你——”我也给气噎住了。
“舅父。”
“若是您的亲妹妹犯了谋杀亲夫的罪,您一定会原谅她的吧?”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回过头,那人在堂外,撑着一把竹骨伞,静坐在风雪中。
他白衣如玉,青丝随风随意散乱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嘴角浮着一层浅浅的笑,虽看不出不恭敬,全身上下却透露着一股古怪的嘲弄和讥讽。
我从没见过公子这样的态度。
“住口!言行浮滑,像个什么样!”坐在中堂的男子终于站起身,情绪激动起来。“这里轮不着你说话!”
“我景家的人重情重义,为人打抱不平却被说言行粗鄙,既然这样,那我也不用装了,反正我在舅父眼中,跟我父亲一样不堪,不是吗?”
公子笑容更甚。
“小八,来,推我进去。”
祝谂站起来,神色紧张:“表哥……”
我走去公子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竹骨伞,站定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我心中的底气又多了几分。于是仰面对上中堂那个威严之人。
“景恪,我是恨你父亲,”他脸上挂着愠怒,“但我为了你母亲,给你几分颜面,从前的事我也不会再提。你要来,我也并未阻拦你。老太太一走,你又想提旧事,跟祝家不再来往吗?”
“我谁也不在乎。”公子轻飘飘地说道:“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祝家。你们之间的事,本就与我无关,呵,”他颔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您不愿我与祝家往来,我便当祝家与父母亲一样,反正外祖母一走,您是家主,怎样都是您说了算。”
“够了,表哥,陈年旧事不要再提了,今日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和顾家的事,”祝亦清拉住公子的衣袖,紧紧揪住不放:“表哥我求你,我求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公子回望她:“亦清,你是有错,但不可被人无故冤枉,像我从前一样。”
“景恪!”对面的男子终是怒不可遏了。
这样礼教森严的世家,为首之人却失态成这样,到底是从前的事太过刺耳,还是本就道貌岸然?
“是我!是我一直以来爱慕表哥才酿成大错!”
面前青丝散乱的女子拔高了声音,几乎是一种嘶喊,跪在地上的身子都随着声音颤动。
“亦清姐姐……”我上前扶上她的手腕,她推开我,“铃儿,不必拦了。让我说吧。”
堂中死寂,唯有众人惊诧的眼神浮在我们四周。
“我喜欢表哥,从他第一次来江南的时候我就喜欢。”她颤着手抬起头,一字一顿,强忍着哽咽与公子对视:“当时你一身清白无暇,为人温柔,我只远远地看着你,就想跟你走。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锦绣的高门贵府,我的家。”
“我知道你与我是一样的,可是你看着比我厉害许多,活得洒脱自在。我的爹娘都死了,可我只能躲在隐蔽的角落偷偷哭。是你发现了我,给了我一只竹叶蝶,带我回去。”
“我知道,表哥对我无意,可我也不愿将就着活。我跳进湖中,想着哪怕死了,也能在嘤游山四处飘荡。我想留在最开心的回忆里。那天在船上,我看到你带来的铃儿,那样恣意欢脱,我真的好羡慕,可是我这样的人,永远靠不近你的……我忍不住想,如果是我跟在你身边呢,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她一样,处处得你关心,得你爱护,也能笑得那样开心……我曾经偶得一种香,只要我点上,我就有机会见你一面。我一直沉浸在你我的幻梦之中,直到我嫁入顾家,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公子顿了好一会,才问道:“那你怎么会捅伤顾平言?”
“我回到了祝家,又见到了你。那天夜里,我再次点燃醉心花香,想着,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了。可是我将平言误认为你,他近了我身后我才发现,等我清醒后,我才知道,我用我枕下的那把匕首捅伤了平言……我不是故意伤他,只是在顾家,我们,我们从未……我确实是杀了他,所以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我甘愿领罚,甘愿以死谢罪!”她放开公子的袖子,手无力地垂在地上。
无声的泪一滴滴滑落,发丝凌乱,斑驳着脸上的血痕。
“沁儿,沁儿不哭,到娘这儿来,沁儿不哭,沁儿不哭……”
堂外那蓬头垢面的大娘居然又出现了,躲在门边,呜呜地哭泣。
中堂那人神色一变,喊道:“她怎么来了?赶紧叫人拖走!”
“慢着!”亦清姐姐奋力站起身,步子虚浮,跌跌撞撞跑至堂门。
“你,你……你是谁?”她气息已乱,只瞪圆了眼睛,一刻都不愿眨。
“你,你是谁?”那个大娘嘴里继续呜呜念叨:“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沁儿,不哭,不哭……”
“娘……是你吗?你,你还活着?”她的声音打着颤,哭腔泛上来,“你还活着……”
沁儿,清儿,我为何没想到,这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