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旧忆
在江南的效外河岸,曾经有一个小院子。院中种满了鲜花,他说,鲜花配美人,正好。
祝逸臣是祝家的小儿子,自小胆子大,爱流连市井,玩乐风流,独来独往,总不着家。
一次河上泛舟,他捡回一个泡在水里许久的叫花子。祝逸臣挖了个土坑将她埋起来,却在土坑中听见隐隐地哭泣声。
他将她救了回来。倒不是因为心善,而是他来了兴趣,想看看这两次都濒死挣扎的叫花子怎么继续活。
她的头发全部发臭打结,像一团乱麻。祝逸臣亲自将她的头发全部剃光,忍不住取笑她的模样。
可那女子从不吭声,每日好好吃饭喝药,不理会他的取笑,反而十分爱惜自己,将自己身上的伤痕都渐渐抚平。这一年,祝逸臣在郊外搭了一个院子,将女子安置在院中。他去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日醒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她。她像一株劲草,春风吹又生,肆意生长,如同她新长出的乌发,一寸一寸,蔓延进他的心里。
他不知何时不是抱着取乐的心态去看她的。他也不知为何要亲自给她梳理青丝,给她的伤口上药,给她在院中种满了花。来年春日,种子生根发芽,春花烂漫处,他不再贪恋市井笑语繁华,偏偏只爱她白净淡漠的面容。
“我原以为你只是个叫花子,原来你还是个哑巴吗?”
祝逸臣照常与她说话,帮她梳头。她低垂着眉眼。
“我不是。”
她终于启口,却推开他的手,神色如常的离开院子打水。
他感觉自己怎么也走不近她。明明她是他救回来的,明明他才是那个看笑话的人,她最丑陋难堪的一面都被他看到了,可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低她一头呢?
她的发丝越长越长,容颜越发明媚动人。他越来越不敢擅自触碰靠近她。
直到一个秋日,他撞见她细心地给他种下的每一株花浇水。她抬起脸,看见他之后,脸色一僵,对视许久,终是展颜一笑。
他说,鲜花配美人,正好。
这些故事,都是多年守着那女子的婢女后来告诉我的。
可不是在江南河岸的那处院落守着她,而是在祝府阴冷黑暗的地牢。
她被祝家发现,查出了原来的身份。她从前的门第比祝家高得多,可父亲参与叛乱,全族流放。
她原本该是个死在流放途中的罪女。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世上,更不该和祝家有所牵连。一旦被上面的人发现,所有人都万劫不复。
可她已经有了祝家血脉。
生下孩子后,她被迫被接回祝家,身份是祝家下人。她安然接受,可祝逸臣不愿,他偏要明媒正娶。
见祝亦清越长越大,他们的感情越如胶似漆。老太太使计让她服下药物,可这药的药性与她常吃的药相冲。不知情的祝逸臣给心爱之人喂下常吃的药,接着亲眼目睹她在自己怀中吐血暴毙。
可是她心性顽强,怎么甘心这样死去。居然又一次奇迹般地醒来。老夫人给了她两条路:远走他乡再也不要回来,或者呆在祝府的地牢,此生不得再出现。她选择了第二条路。若违此誓,所爱俱不得善终。
祝逸臣大病一场,醒来后开始流连风月场,醉生梦死,终日不回家。最后一次,他被人发现醉死在花楼的厢房里,手中握着一只残败的蔷薇花。
众人都道他是在荒唐和荒淫中死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在终不见天日的地牢中,疯了。
“我现在就回顾家,但我娘我要带走。”祝亦清护在她身前,“祝家害我多年失母之痛,将我娘折磨成这样,我都无力挽回,我只求回到顾家请罪前,带走我娘。让我余下的日子,能在她膝前尽孝。”
“不可,你母亲是罪臣之后,即便时过境迁,也不能示于人前。”
祝亦清败灰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笑意。
“叔父说的是,清儿听您的。”
她转过身,没有看我和公子,也没有看自己的母亲,径直走出了华胜堂。
时辰不到傍晚,天色却灰黑一片。层层叠叠的雪云遮住了日光,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喧嚣的寒风一下子将她披落的长发吹起,雪未停歇,裹挟在她的发中飞舞,脖间闪过一丝寒光。
“不好,她要自戕!”祝谂大喊着跑上前,想要拦下她。
她背对着我们,没有任何反应,手中的动作也未停下。
“夫人,别。”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宽大有力的手轻轻握住她手中的银刃。
她呆了一刻,回过头看着他。
“你得带我一起回家。”顾平言苍白的脸上挂着笑。
“你,你没死?”锋利的匕首从她手中滑下,正好落入他手中。
“吉人自有天相,夫人放心。我一点事也没有。”
祝亦清红着眼睛,低下头迟疑了:“可,可是我伤了你,我也从来没有真心对你,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心悦的另有其人——”
“我知道。”
“你知道?”祝亦清愣住了。“你一直都知道我……”
我们一堂子的人也都愣住了。只有公子掏出自己那把破纸扇子,漫不经心地摇。
顾平言笑着将她搂进怀里,“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能打动你的,你嫁我之前爱慕别人不是很正常吗?”
祝亦清终于埋在他肩头大哭起来。
“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你这样的人,也是我夫人。我这样的人,也是你夫君。”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拂去她头上的落雪:“带上你娘,我们回家吧。”
……
回去景府的路上,不再下雪了。雪融化了一些,冻成了冰。寒气从地上泛上来,走路须十分小心。
烦人公子又拉着个脸,训了我一顿。
“谁让你冲过去顶撞他们的?”
我鼓起嘴:“我当时不是生气嘛。”
“整天莽撞行事。”
“别说我了,你不是也把他们呛得脸都歪了?”我幸灾乐祸地哧哧笑,“我们景府出来的人,言行都粗鄙得半斤八两。”
他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你不是景家的人吗?”
“不是景家人,胜似景家人嘛,”我狗腿地凑过去,“在你心里是,我就是!”
他闭上眼,不再搭理我。我吃瘪地坐回轿子的另一边。
“原来,亦清姐姐这么心悦你。”
公子轻笑了一声:“她心悦的不是我。”
“什么意思?”
“当日你听她所说的,我是那种光风霁月,儒雅随和的人吗?”
“好像……”我小声说:“的确不是。”
“她并不了解我,她不过是心悦看上去自由自在的另一个自己。若是知道我真实的性子,没人会心悦我。”
“得了,”我撇撇嘴,“把自己说得多可怜似的,以前心悦你的人不都被你气跑了吗?”
他冷哼一声,又不说话了。
“亦清姐姐真的很可怜,父亲早逝,母亲被关了这么多年,可她全然不知。你说,亦清姐姐的娘,怎么会偷跑出来呢?”
“谁知道,”他睁开眼,“前尘往事,涉及其中的人死的死,疯的疯,还有什么追究的必要。我那几个舅舅,心软了吧。”
“他们也会心——”
刹那间,一只利箭狠狠穿透进马车,就钉在我和公子身侧不到两寸处。
马惊了,一声嘶鸣,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