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惠王下 (凡)
2.1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译文】
庄暴去见孟子,对孟子说:“我去晋见王,王告诉我他喜欢音乐,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喜欢音乐到底怎么样呢?”
孟子说:“齐王这么喜欢音乐,那齐国也该治理得差不多了。”
后来有一天孟子晋见齐王,对王说:“您曾告诉庄暴喜欢音乐,有这回事吗?”
齐王马上变了脸色,说:“我欣赏不了先王的音乐,只不过喜欢世俗音乐罢了。”
“王这么喜欢音乐,那国家也该治理得差不多了,如今的音乐和古代的音乐是差不多的。”
“您能说来听听吗?”
“自己欣赏音乐与和大家一起欣赏音乐,哪一样更快乐呢?”
“独自欣赏还是不如与大家一起欣赏快乐啊。”
“和少数人欣赏与和众人欣赏哪一个更快乐呢?”
“还是和众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请让我为您说一下关于欣赏音乐的道理吧。假如王现在此处演奏音乐,百姓们听到王的钟鼓、管龠的声音,都会愁眉苦脸地彼此相告:‘我们的王这么喜欢音乐,但为何却让我们混到这个地步?父子都不能相见,兄弟、妻子和孩子都失散?’假如王现在此处打猎,百姓听到王的车马之声,看见您的漂亮旗帜,他们又会奔走相告:‘我们的王这么喜欢打猎,但为何却让我们混到这个地步?父子都不能相见,兄弟、妻子和孩子都失散?’这没有其他的原因,主要在于您不能够与民同乐。
“假如王现在此处演奏音乐,百姓们听到钟鼓、管龠的声音就会高兴地奔走相告道:‘我们的王大概没有什么疾病吧,要不然怎么能够演奏音乐?’假如王现在此处打猎,百姓听到王的车马之声,看见您的漂亮旗帜,他们又会高兴地奔走相告:‘我们的王大概没有什么疾病吧,要不然怎么能够打猎?’这没有其他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您能够与民同乐。现在王您如果能够做到与民同乐,就会称王于天下。”
2.2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译文】
齐宣王问道:“听说文王的苑囿方圆七十里,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说:“传上是这么讲的。”
“有这么大吗?”
“老百姓还嫌它小呢。”
“我的苑囿方圆才四十里,老百姓却嫌大,为什么呢?”
“文王的苑囿方圆七十里,但割草打柴的可以去,捕鸟捉兔的也可以去,这就是和人民共同享受。这样老百姓认为小,不是很合理吗?但我刚到齐国国境的时候,要先问问齐国最大的禁忌,然后才敢进来。我听说齐都郊外有苑囿方圆四十里,如果把里面的麋鹿杀了,罪行就和杀人一样重,这等于是在国中设了方圆四十里的陷阱。老百姓认为这很大,不是很合理的吗?”
2.3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唯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唯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唯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唯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
【译文】
齐宣王问道:“和邻国打交道有好的方法吗?”
孟子回答:“有的。只有怀仁德的人能够以大国地位反而尊事小国,所以汤尊事葛,文王尊事昆夷。只有聪明的人能够做到以小国尊事大国,因此大王才臣事于獯鬻,勾践臣事于吴。以大国地位尊事小国,说明大国是乐天知命的;以小国尊事大国,那是由于畏惧天的威严。乐天的人能够保有天下,而畏惧天之威严的,则能保有其国家。《诗经》上说:‘敬畏天的威严,所以时时能得以保全。’”
王说:“您所讲的道理很深奥啊,我自己有个毛病,我喜欢勇敢。”
孟子回答:“王还是不要喜欢一般的勇敢。手握着剑怒视着别人,说:‘看哪个敢阻挡我!’这只是匹夫之勇,只能抵挡一个人。王还是要把这种勇敢扩而大之。
“《诗经》上说:‘我王一怒之下,整顿军队去讨伐,拦截了去莒国的敌人,显示周邦的恩泽多么淳厚,以此来报答天下人对周邦的厚望。’这是文王的勇敢和气概,但文王一怒却使天下之民得到安定。
“《尚书》上说:‘上天降生这些民众,并为他们选择国君,选择老师。国君和老师的职责就是帮助皇天上帝关爱这些民众。四境之内,不管有罪还是无罪,都由我一人负责,天下还有谁敢怀非分之想?’一人横行于天下,武王以之为耻。这是武王的勇敢和气概。但武王一怒却使天下之民得到安定。现在王如果一怒而使天下之民得到安定,那老百姓唯恐您不喜欢勇敢呢?”
2.4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唯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译文】
齐宣王在雪宫接见孟子。王说:“贤能的人也有这种快乐吗?”
孟子回答说:“有的。如果得不到,就会怨恨在上位的人。得不到就怨恨在上位的人,也是不对的。当然,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却不能与民同乐,也是不对的。以老百姓的快乐为快乐,那老百姓也以他的快乐为快乐。忧虑老百姓所忧虑的,老百姓也忧虑他所忧虑的。然而这样还不能称王,那还没有过。
“过去齐景公曾经问晏子:‘我打算到转附、朝儛两座山上去游玩,然后顺着海边一直向南,直到琅邪,我怎样做才能和过去的圣王之游相比美呢?’晏子回答:‘问得好呀。天子到诸侯之国去,叫作巡狩。所谓巡狩,就是巡视为守备疆土的国家。诸侯去朝见天子叫述职,所谓述职,就是讲述自己所担当的职事。这些没有不是具体的事情的。春天省耕而补助穷困的人,秋天少收一点来帮助不能自给的人。夏朝的谚语说:“我们的王不出游,我怎么可以休息?我们的王不出游,我怎么会有补助?王一旦出来巡游,就可以作为诸侯的法度。”但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王一旦出游,就要耗费大量的粮食,这样饥饿的人吃不到东西,疲劳的人得不到休息。百姓都侧目怒视,于是就有人为非作歹。这无异于虐害人民,饮食耗费像流水那样不止。流连忘返没有止境。诸侯们都为之忧虑。逐流而下去游玩不知返,叫作流;逆流而上去览胜而不知回,就叫连;无休止地打猎,叫作荒;无休止地纵酒,叫作亡。以前的明君都没有这样流连荒亡的行为,您自己看看该如何去做吧。”景公很高兴,先在国都内做准备,然后到郊外拿出东西去救济穷人。而且对主管音乐的官说:‘给我创作一首表现君臣和睦的乐曲。’这就是《徵招》《角招》两首乐歌。歌辞上说:‘奉养国君有什么错呢?’之所以能够奉养国君,是因为拥戴国君。”
2.5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译文】
齐宣王问:“别人都让我把明堂拆掉,到底是拆不拆呢?”
孟子回答:“明堂这种建筑,是有贤德的王者之堂。王您如果打算行仁政,还是不要拆了吧。”
王又问:“贤明君王的治国之道,能说来让我听听吗?”
孟子曰:“当初文王治理岐地的时候,对农耕者实行的是九分之一的税率,做官者世世代代享受俸禄,在关卡和市场只检查而不收税,湖泽里也不禁止人们捕鱼,犯罪的人也不牵连自己的妻子儿女。年老无妻的人叫鳏,年老没有丈夫的叫寡,年老没有孩子的叫独,年幼没有父亲的叫孤。这四种人是天底下困苦无依靠的。文王推行善政,施行仁义,一定要先从这四种人做起。《诗经》上说:‘富人们的生活算可以了,可怜那些孤苦无告的人吧。’”
王说:“这话说得好啊。”
孟子说:“王如果认为这话说得好,那为何不照着做呢?”
王说:“我有个毛病,很贪财物。”
孟子回答:“从前公刘也贪财物,《诗经》上曾说他:‘积满自己的粮仓,出门也带上干粮,装满橐来装满囊。这样就人心安定,国威也播扬。箭上弦,弓开张,盾戈斧钺都备上,这样才开赴战场。’所以居家的人,有满仓的粮食;远行的人也有随身带的干粮。这样才可以出门。王您如果贪财物,但却能与百姓共享,这对您有什么不好呢?”
王又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欢美色。”
孟子回答:“过去太王也喜欢美色,喜欢他的妃子,《诗经》上就说:‘古公亶父清早策马过来,沿着豳西的河岸边走,一直来到岐山脚下,连同他的妻子姜氏,一起过来察看住所。’那个时候,没有找不到丈夫的女子,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男子。王如果真的喜欢美色,但却同样能够为百姓这方面的要求着想,这对您有什么不好呢?”
2.6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您的臣下有人将妻子孩子托付给朋友,然后去楚国出游,等回来的时候,发现妻子孩子都受冻挨饿,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呢?”
王说:“和他决裂。”
孟子又说:“掌管刑罚的官员不能治理好他的属下,那又该怎么办呢?”
王说:“撤换他们。”
孟子又问:“国内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理,又该怎么办呢?”
王环顾左右,把话题岔到其他事情上。
2.7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能称得上国祚长久的所谓故国,并不是指那个国家一定要有高大的树木,而是说朝中要有世袭其官的重臣。王您不亲近大臣,过去任用的一些人,现在都不知到哪去了?”
王又问:“我怎么样才能知道臣下们不称职而撤换他们呢?”
孟子说:“国君任用贤能,如果实在是迫不得已,只好把地位卑贱的人提拔到地位尊贵的人之上,把关系疏远的人提拔到相对亲近的人之上,能够不谨慎吗?你左右的人都说这个人有才,还不能任用;各位大夫都说此人有才,也还不能任用;等到一国之人都说他有才,再对他加以考察,如果真的有才,这才可以任用他。你左右的人都说某人没有才能,不要轻信;各位大夫都说某人没有才能,不要轻信;一国的人都说某人没有才能,然后对他加以考察。如果没有才,然后再把他斥退。你左右的人都说这个人该杀,不要听信他们;各位大夫都说此人可杀,也不要听信;等到一国之人都说他该杀,再对他进行考验。如果真的发现该杀之处,这才可以杀掉他。所以可以说是一国之人把他杀了。如果能够做到这样,这才是合格的父母官。”
2.8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译文】
齐宣王问道:“听说商汤把夏桀放逐了,武王也曾兴兵讨伐商纣,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传上是有这样的记载。”
王又问:“臣下篡弑君王,这对吗?”
孟子说:“杀害有仁德的人,这叫‘贼’;杀害有义的人,这叫‘残’。这两种人都可以称为‘独夫民贼’。我只听说把一个叫纣的独夫民贼被诛杀了,没听说这属于篡弑君王的行为。”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译文】
孟子去晋见齐宣王,说:“如果要建宏伟的建筑,那肯定要让工匠们找大的木材,工匠找到大木以后,王就高兴,以为他们能把这事情做好。工匠把木头砍小之后,王就生气,认为他们不能胜任这件事情。人们从小就开始学习,长大之后就想把学的本领付诸实践,但王却说:‘把你学的东西都丢了吧,听我的就行。’这可以吗?假如现在这里有块还没雕琢的玉,虽然很贵重,还是要请玉匠们对它进行雕琢。一说到治理国家,就说,‘把你学的东西都丢了吧,听我的就行’,这和非要让玉匠们按您的方法去雕琢璞玉有什么区别呢?”
2.9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译文】
齐国人讨伐燕国,获得了胜利。齐宣王问道:“有人让我别去攻取燕国,但有人却建议我攻取。两个都是拥有万乘这样的大国,一国去攻打另外一国,要五十天拿下,仅凭人力是做不到这点的。但如果不攻取,定会有大的灾祸,如果要攻取,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孟子回答:“如果攻取而燕国的老百姓高兴,那就攻取。古代的人就有这么做的,比如武王就是这样。如果攻取而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那就别攻取。古代的人也有这么做的,比如文王就是这样。以万乘之国去攻打另外一万乘之国,老百姓都挑饭担水来犒劳王您的军队,哪里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还不是老百姓想躲避燕国水深火热的统治嘛。如果齐国占领燕国之后,老百姓苦难反而更加深重,只不过这回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变成了齐人罢了。”
【智慧解读】
《梁惠王下》共有十五章,本书选取八章。本篇仍然是继续“孟子见梁惠王上”的话题,即君王如何施行“仁政”和“与民同乐”。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事实上,能够施行仁政的君王,就一定能“与民同乐”,而不能“与民同乐”的君王,也肯定不是施行的“仁政”。我们来看看文中孟子的说法吧!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唯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唯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这里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外交策略;二是匹夫之勇与大勇的问题。此前我们看到孟子的谈论,主要是内政问题,而这一次齐宣王开口便问:“交邻国有道乎?”直端端地把问题引向了外交。孟子于是做出了他的外交策略阐述。归结起来,就是大国要仁,不要搞大国沙文主义和霸权主义,而要和小国友好相处。另一方面,小国要智,不要搞闭关锁国,不要夜郎自大,而要和大国搞好外交关系。做到了这两方面,那么,就会出现大国安定天下,小国安定国家的世界和平格局。而做到这两方面的心理基础,便是大国以天命为乐,顺应“天地生万物”的好生之德,不欺负弱小,替天行道;小国敬畏天命,服从天命,不与大国为敌,以维护自己的生存。这里的天命不一定做神秘化的理解,而就是历史、地理条件和时代形成的国际大趋势。孟子在这里所阐述的外交策略并不深奥,其中大国、小国的做法,在后世乃至于今天也仍然是有参考意义的。
不过,齐宣王对孟子所说的这一套却感到有点不得要领。因为,作为战国时代的一位国君,齐宣王所眼见的和亲历的国与国之间的问题多半都是靠战争来解决的,那可真有点“强权就是真理”的味道。而现在照孟老夫子的一套说来,无论你是大国还是小国,似乎都不应该打仗,不该进行军事力量的较量了。根据以前和孟子的多次谈话,他已经领教过了,知道孟子说话总是会有一连串的道理,所以也不好说孟子说得不对。于是,他采用了一个自认为高明的以退为进的办法,一方面赞扬孟子的话高深,有道理;另一方面却在后面自我批评说自己有毛病,恐怕难以接受孟子的高论。
孟子岂会不知道齐宣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要把话锋轻轻一转,一下子就抓住了齐宣王,继续展开宏论。齐宣王说自己的好勇,孟子便说好勇也没有关系,只要不是好小勇就行了。于是便连带进行了关于大勇与小勇问题的阐述。小勇就是我们常说的匹夫之勇。这种匹夫之勇是一种血气之怒,动辄以性命相拼,而不是以理义相斗。
从效果来说,小勇敌一人,大勇安天下。从实例来说,莽张飞、黑李逵是小勇,刘皇叔、宋公明是大勇。在一定意义上,楚霸王也是小勇,而汉高祖却是大勇。对我们来说,孟子关于小勇和大勇的论述的确是可以使我们耳目一新并有所启迪的。比如说我们见到那些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上动辄提劲逞勇的人,包括那些车匪路霸,一副亡命徒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小勇”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以社会公理为武器,大家挺身而出,往往也就可以战胜那些人的“匹夫之勇”,保护我们的安全和社会秩序的安定。说到底,真正的勇不是斗力而是斗智,不是斗血气而是斗理义。当然,在斗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牺牲,如果大家都怕牺牲,当然也就胜负难卜,甚至有让“小勇”逞强得势的时候了。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唯君所行也。’”
这一章的核心还是“与民同乐”的问题,只不过角度有所不同罢了。在《梁惠王上》篇里孟子见梁惠王于沼上时已经谈到过“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的问题。在本篇中,孟子也曾与齐宣王两次讨论过“与民同乐”的问题。一次是在谈到欣赏音乐时,孟子告诉齐宣王,只要能够做到与民同乐,无论是喜爱古典音乐还是流行音乐都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另一次是在谈到皇家园林的大小时,孟子告诉齐宣王,如果与民同乐,向老百姓开放,皇家园林再大,例如周文王的方圆70里,老百姓也不会嫌它大。如果不与民同乐,不准老百姓进入,皇家园林再小,例如齐宣王的方圆40里,老百姓也会嫌它大。所以,本章其实是孟子第三次与齐宣王讨论“与民同乐”的问题了。
这一次讨论的特点是不仅说到乐,而且还从乐说到忧,所谓“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更为完整地显示了孟子政治学说中的民本主义思想。这也使我们想到,宋人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传诵千古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正是从孟子这里的“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而生发出来的吗?不过,从“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与民同乐同忧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确注入了更为强烈的使命感和自我牺牲精神,而且,也更具有一种浓厚的悲剧意识。所以,它能更为激动人心地为人们所传诵。
直到今天,当我们说到什么人为人民大众的利益而牺牲时,还会想到这两句名言。追根溯源,这其实还是一种“以民为本”的思想在影响着我们的认识,激动着我们的感情。而这一点,又不能不回到作为孟子“仁政”理论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的“与民同乐”思想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