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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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孤独者的盛宴》

暮色如稀释的墨汁般在钢筋森林间晕染开来。我站在第七大道与枫林街交汇处,看着电子钟塔的红字跳向18:47。晚高峰的人潮在霓虹中流淌成液态的光河,他们西装革履的剪影在橱窗玻璃上反复折射,最终化作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我“。

鞋跟叩击大理石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某种机械文明的节拍器。我数到第137声时,终于有人在我面前驻足。透过磨旧的帆布鞋面,能看见对方熨烫妥帖的裤线下意识后退半步——这个距离刚好能避开流浪汉身上的酸腐气息。我知道此刻自己像被遗弃在文明缝隙里的锈蚀齿轮,与周遭光鲜的都市图景格格不入。

“需要帮助吗?“声音来自上方三十二度的方位,裹挟着香草拿铁的甜腻。我摇头时,瞥见对方腕表泛着蓝钢特有的冷光,秒针正以瑞士机械的精准切割时间。这让我想起三天前在圣玛丽医院门口遇见的男人,他腕间廉价的电子表永远停在14:28,如同他凝固在绝望中的眼神。

记忆的碎片突然刺痛神经。那天急诊室的红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某种濒危生物最后的触须。我们隔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对视,他嘴角抽搐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急救床轮子的尖啸生生截断。现在我才懂得,他当时想说的大概是:“你看,我们都是被世界删除的备份文件。“

街角便利店的霓虹招牌开始闪烁,将现实切割成明暗交错的胶片。我数着地砖裂缝走向第三大街,暗红色砖缝里滋生的青苔正以微观宇宙的节奏呼吸。转过街角时,夜风送来油炸食品的焦香,这味道让我想起童年福利院后厨永远沸腾的油锅——那些在浊油中翻滚的土豆块,最终都会变成孩子们胃里灼烧的饥饿感。

面馆的暖黄灯光从铁艺窗棂渗出,在潮湿的柏油路上绘出菱形的光毯。老板掀动锅铲的脆响带着某种韵律,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反弹的琵琶。他往炒面里加肉片的动作很轻,像在完成某个古老仪式的最后步骤。油星在铁锅边缘迸裂时,我忽然意识到施舍的本质不是怜悯,而是幸存者对溺水者本能的恐惧。

重新踏入夜色时,城市已切换成赛博朋克式的蓝调模式。无人机在楼宇间编织着光之蛛网,全息广告里的虚拟偶像正用算法合成的笑容贩卖孤独。我数着自己的脚步声,发现它们与心跳逐渐形成诡异的二重奏。这让我想起某本哲学著作中的论断:现代人的孤独不是缺少陪伴,而是自我在镜像迷宫中的无限坍缩。

银河此刻应该正在天穹流淌,可惜我们早已用光污染谋杀了星空。某个瞬间,我错觉自己正漂浮在克莱因瓶的曲面,前方与后方的道路在拓扑学意义上完美闭合。这种认知带来的眩晕感,让握在掌心的诺基亚3310变得异常沉重——这台诞生于千禧年的通讯古董,此刻正用像素绿光在时空中凿出虫洞。

巷道尽头的欧式建筑突然亮起顶楼灯光,像黑夜海洋中突然升起的灯塔。房东老太太的身影在蕾丝窗帘后晃动,她总爱把《追忆似水年华》摆在窗台,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紫罗兰。有次暴雨夜,我看见她对着泛黄的照片喃喃自语,老式留声机里流出的《玫瑰人生》在雨声中支离破碎。

此刻她插腰站在铸铁门廊下的样子,与罗丹《老娼妇》的青铜雕塑产生奇妙的重叠。门楣上剥落的金漆簌簌飘落,在路灯光中演绎着微观的黄金雨。我突然想起这栋建筑的前身是殖民时期的领事馆,那些柚木地板下或许还沉睡着某个外交官未寄出的情书。

“故通之!“她的呵斥带着勃艮第红酒般的醇厚怒气。我仰头望去,常春藤正在巴洛克式廊柱上编织时光的网,她的银发在夜风中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这个瞬间,无数平行时空在此坍缩:1912年撑着阳伞的领事夫人,1943年抱着婴儿躲避空袭的少妇,1988年坐在门廊读杜拉斯的文学系女生——所有时光的褶皱都汇聚成此刻的具象存在。

“我回来了。“声音出口的刹那,我忽然理解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为何微笑。推石上山的永恒困境中,真正重要的不是山顶的风景,而是在重复中觉醒的自我意识。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鹅卵石路面,两个孤独的剪影终于在这个时空坐标达成短暂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