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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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鬼使神差 3.

明月楼的地下一楼里现在只有三个人,许宜,徐月……与徐知诰。

烛台的蜡剪了好几回,杯中的雨花茶也都凉了,可从街上买来的油纸伞却是滴滴答答地倚在墙角,一直晾不干。

其实这些细碎微不足道,可许宜就是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愈发放慢心跳,寻找那一声声的滴滴、又答答。

最后徐知诰语气一顿,率先发问道:“那么何时动身?”

这就算是总结陈词了。

“朱全忠死了,事情办完了,你就只想隐退了……吗?”

“是。”许宜也不再掩藏什么:“我不想再离开了。”

字字句句言尤在耳,徐月看着徐知诰逼问,不禁皱着眉转过脸去:“知诰,可以不急的。”

可徐知诰没接茬,徐月便也没继续,他们只沉默等着那边坐禅的许宜。

一下子时间停住空间静止,唯有细微的尘埃游游荡荡,在呼吸中浮浮沉沉。

如果杨师厚死了,灭梁复国确实可以有很大筹码,可他分明和边巴杰布处理完了所有的事。

以为回到明月楼,一切就可以结束了的。

原来他们之间,还是要这样一次次永无尽头的离别吗?

蜡烛滴落的灯火阴影掠过来,一点一点浸染了眼眸里的光晕,许宜终于一个晃神:“中秋过后。”

这就是对峙的决定了。

旁边的徐月一字一词地算了算,又缓缓默念道:“三,十,七,天?”

再一词一字缓缓转头,看向许宜。

只是徐月的狐狸眼太过矜贵,总描不出许宜的厌,与那若隐若现的几分清冽。

不待下文,徐知诰立马生怕失去什么一般的口吻咬住:“行。”

随着一个音落定,某个灯台的蜡烛已在此时燃尽……不过稀星焰火跳跃着摇曳着。

逶迤拖出黑暗里的一个轮廓——是,徐月。

她慢慢端起冷掉的雨花茶,轻轻斜了斜杯子,水就淌出来,继而一边走一边倒。

任由茶水悉皆没入池水之中,不过留下一句懒懒媚媚的袅音:“知诰,上楼去换洗一下吧。”

那就是了,那就是明月楼的月姐了。

黑色的夜里她提步子走过去,紫色的裙边拂过水面——似缠绵,更是欲拒还迎。

任凭火光点点星星,落了满地,洒人一身。

张惜站在屏风外面,低头看着双手所捧的崭新衣衫道:“你也这个脾气,就该知道他性子。”

“今日才回来……虽是事急从权由不得人,可也歇一歇啊。”

一件青衫咻的从眼前飞到了地上,她无奈摇头正要蹲身去拾,不防手上一轻——

捧着的那身崭新衣衫就这样被屏风里的人拿走了。

张惜有些无语,还是一边收拾一边絮叨:“你也知道公子本来以为总算大仇得报……”

“三十七天,就可以了。”她拾起扔下的罗衫在小几上整理着,又停下来不说话了。

忽而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不论是屏风外面的啰嗦,还是屏风里面的动作。

不知彼此就这样噤若寒蝉了几时……

倏尔轻微柔软的,大概是鞋底摩擦的声音一点点传出来,只见徐知诰一如往昔的一身墨绿。

整洁干净,还带着梨花香的那种神韵沉沉,仪表堂堂。

张惜去拿那些换下来的衣衫,徐知诰却一动不动,她又拽了一下没反应,便只能抬起头去看徐知诰。

而他也看着她,四目以对。

骤而,徐知诰虔诚得如同问天叩地与人盟誓问:“七年前……”

张惜看着他低头摩弄衣衫的模样,也不知怎么说七年前,遂是侧过脸逃离那双深沉幽邃的眸,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倒了杯茶。

七年前,天祐四年,那时许宜还是李婵,还是大唐年纪最小的乐平公主。

那日三月初一,还是她十岁生辰,朱全忠却派人来长安接他们去洛阳赴宴传禅大典。

连张惜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惺惺作态的篡权夺位,可小公主为了再见一次她的九哥哥……

再一次来到洛阳紫微宫……看到的只是九哥哥身着龙袍端坐于上。

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死在了十五岁。再也不会容许她唤一声九哥哥了……很多年后,李婵都记得这一幕——

李祚就那样像石雕一般,神情平静,没有血没有泪,没有呐喊。

“今日会宴群臣,帝降御札禅位……”朱全忠一字一句的音节那么响亮,回荡于整座大殿,显得格外空旷:“御史大夫薛贻矩为押金宝使……”

而他们也只能无奈的妥协,直至接受最后的盖棺定论——“帝降为济阴王,迁于曹州。”

于是改朝换代,就此了结。

后来他们藏在草丛里看见大伯时,李婵还不死心的忍着哭腔问李祚:“九哥哥不一起走吗?”

明明十面埋伏之际,他却偏偏对她不紧不慢的:“婵儿,九哥哥已封济阴王,不日便要远赴曹州上任。”

“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是需要承担的。”

李祚说着不由红了眼眶,随即转过头去,直把李婵向前一推。

徒留一声撕心裂肺的——“九哥哥!”

一句九哥哥,响彻楼宇惊起鹧鸪,又似利剑一般的穿天破云。

顷刻而已,鹧鸪鸟儿直坠而下,一只接着一只的恰似死前悲号,刹那间满天全是鸟儿的尸体,漫天都是血腥的气味。

“大伯,带我去曹州。”噔噔噔的,李婵一面被颠得七荤八素,一面努力贴紧马背开口道。

可惜风吹的人有些恍惚起来,只听见大伯断断续续声音:“小公主你去曹州做什么?你现在……”

“大伯,九哥哥在曹州,带我去曹州。”

“小公主,你杀了……朱全忠肯定……”风声好大,马儿好快,大伯的话语都连不成句子。

李婵却再也忍不住的痛哭流涕:“大伯,我想要我的九哥哥。我要九哥哥!我要九哥哥我要九哥哥……”

最后她呜呜咽咽的将眼泪灌进寒夜冷风里:“我只有九哥哥了……”

这一年四月初五,朱全忠即将笺表等各类文书均去李唐年号,只称月日。

四月十八,朱全忠即皇帝位。四月廿二,改元开平,定都汴州,国号大梁。六月十九,朱全忠已在金祥殿处理朝政。

于是大唐至此,终以亡矣。

她也早该知道——九哥哥死了!死在了十五岁。死在了传禅大典……

作为末帝以身殉国,国在君在国亡君亡,又怎能不知道!

小时候先生讲过的……当时只是纸上喜怒书中哀乐,无非事不关己;如今知晓人间离合世事无常,竟是遍尝艰辛。

原来所谓亡国之君是如此决绝!所谓国破家亡是……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让九哥哥喝下毒酒,她的九哥哥,就这么活生生的被消肌噬骨——

“九哥哥!”她拼命挣脱掉大伯的双手,终于不可抑制地呼喊出声。

跑出藏身的草垛,完全不管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影,径自来到九哥哥的身边,触到九哥哥的脸庞——

指尖已是冰凉一片!

九哥哥已经死了,停止呼吸成为了一具新鲜的尸体,甚至一句遗言都来不及……

李祚嘴里流出黑色的液体,眼睛里也一样,然后鼻子、耳朵,全都是。

七窍流血而亡,死相恐怖,令人生畏。

黑血!好烈的毒酒啊!

不夜魂!

大伯立即反应过来——把小公主拽开,远离九殿下的尸身。

顷刻之间,无数黑衣飘然而至,只待索命!

等张惜再一次见到李婵,已是一年后益州的睿郡王府。

大伯和小公主被朱全忠一路追杀,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倒在城外野地里,被府里的侍从找到时,早已僵硬的几近气绝。

大夫都说大伯药石无用,魂命归天,而小公主不仅千疮百孔还染了麻疹,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个接二连三的染疫丧命。

抬进府里来的不过是一具具棺材。

那几个月的王府真的好似一座人间地狱,都是惨叫与咳嗽,都是呕血窗棂与灯烛俱灭。

李婵终是死了,只有许宜从死人堆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回头望去,不过一屋子因自己染疾而亡的侍从。

死不瞑目的嘴流污血的,那些四肢和躯体全都扭曲地在地板挣扎,直往她所站立的门口。

甚至从长安一起逃出来的大伯也死了,就像父皇、皇兄、母后、婉儿、九哥哥、秋嬷嬷、虔嬷嬷……

他们都要一个个死在她面前,独让她一个人活下来——

七年。七年之前,亡国之殇。

回忆的灯烛跳跃了碎光,映照出墙壁上徐知诰侧影,只见他摆弄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一遍遍地转过来又转过去。

最后又转了回来的,将那枚扳指方方正正戴在了大拇指上。

唯余几案茶渍一片,混沌虚实。

手上的杯盏被人换了位置,王寇摩挲着那些细沙便不自觉垂下眸,半晌关了窗才说:“出来吧。”

话音刚落,旁边帷帘里的阴影就出现了一个人,他的黑锈铁剑依旧锋利不改,仿佛时刻昭示着那桃花坞左护法身份:“花主。”

“坐下吧。乌震。”王寇搁下茶杯,用食指点了点水,就在桌上画出一个模糊人像:“还没查到青城派的这个女人吗?”

其实乌震不是第一次看王寇画了,但她每次说这件事时都那么执着的要画一遍。

乌震把画像擦掉,拿出盘子里的三颗红枣放在桌几上说——

青城派有道家、侠家、佛家三家教主,掌门自来是由其中一位教主兼任。

现任掌门和道家教主是薛昭蕴,侠家教主是齐蔚,佛家教主是可朋……他们都是尚未娶妻的青年男子,与那个中年女人关系不大。

“所以跟青城派有关系的明月楼,应该会有那个女人?”

烛火照得王寇眉眼阴鸷,恍若四个月前的小姑娘已是上辈子的事,乌震不禁开口劝道:

“小主。花主死前,不希望你报仇的。”

王寇噌的一下抽回手臂,冷冷直视于他:“怎么?你也要像张惜一样,说什么殉情?”

“不,不是。”他马上侧过脸去,不敢再看那双桃花眼:“明月楼……”

明月楼的女人很多,但大都是貌美的青年女子,唯一有点可疑的地方就是沈颜那个瘸腿公子哥。

“沈颜?”她反问:“明月楼与崆峒派不是一直有关系吗?”

“是。”乌震肯定着王寇的结论,又继续说:“但他在后院送着离开的那个公子。”

“属下一直觉得那位公子手中所执长剑甚为熟悉。”

“那是……”王寇回忆着,自己和柳依方才在隔窗里看到的模样:“容与剑!”

所以那个公子是齐蔚,青城派现任的侠家教主。

乌震一路跟着他到城外,看见他和几个中年女人说了些什么又分开,那些中年女人并不是画像上的中年女人,倒像是宫里的老嬷嬷。

“那几个中年女人的行踪呢?”

“下面人一一跟着呢。”乌震顿了一下,转而又问:“花主,那现在明月楼还继续盯梢吗?”

“不。等一下……孤星城还在这里。”王寇摆弄着自己裙裾的朵朵桃花:“盯梢的人都先不动。”

“等我弄清楚了刘台为何求盟,自去找你。”

暗夜无声,皎月高悬。

一敞斗篷挣开窗扉,只见刘台着袭黑袍便站在了屋子里,幽幽灯烛明灭晃动,不过扫出他精繁华贵衣角边的蝴蝶刺绣。

噔的一记轻响,浩瀚墨黑忽而闪出只活生生的蝴蝶,甚至还带出股白色寒气在空中消散。

他自一手摆弄蝴蝶一手关窗,提过步子便一寸寸旋出了这展面前屏风——

可来到这边,抬眸却见柳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旁边灯盏里透出来的微光打在她脸上,只照出十七岁少女的美丽动人。

刘台走上前正要将人抱起,不防低头看见桌上几张零零散散的图画,那是……许宜的模样?

他便将柳依半边身子缓缓挪开,一手扶住,另一只手提笔粘墨在那幅图旁写下了几个字。

而蝴蝶环绕在刘台的肩膀头发上飞舞盘旋,紫毫也在宣纸上飞舞盘旋,不过寥寥数语书就……

那日柳依起了个大早,梳洗后特意吩咐侍女把早膳摆在临窗的几案上,一面用膳一面打量窗外景致。

她瞧着东厢房这边起来了梳洗了又出去了,西厢房那边却一直悄无声息,等到早膳都被收拾个一干二净,也没半点动静。

便不由有些心烦意乱的走来走去,最后索性出了客栈直接登门。

可明月楼前门一派冷冷清清,逛到后门也安安静静。

唯有灰砖红门与檐角两只没有点的大灯笼,颇有些烟尘尽去、浮华皆散的古朴意味,地上几根枯枝两三积水……

就更衬得仿若什么世外雅舍一般。

冷不防的呲呀一声,在如此寂然的环境里格外突兀。

只见木门被从里往外的推开,一个人影走出来,是……

“柳公子。”

许宜的声音裸露在呼吸里冰冰凉凉,像一抹白雪落在青山之上。

柳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不过愣在那里短促的应了句“嗯”,带着懵懂,久久忘情。

随即许宜又改了口道:“不,是柳姑娘。”

这下枝头鸟儿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小巷子里愈发无声无息,不过青灰石墙隔绝了后头大街上的几许人语。

好半天,许宜都没等到对方开口,又想起沈颜查到的那些情报,这两天是好像无论自己去哪儿柳依都在角落里偷偷跟着。

但这么拙劣的跟踪到底是哪一方调教出来的探子:“你知道自己女扮男装,为何一下就被戳穿了吗?”

她看着她摇头。

又牵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因为男子的束发与女子的盘发方式是不一样的。”

看着柳依那身男装的,许宜不由想起当初舅父许寂也是这般教导自己——

如何衣着如何盘发又如何如何。

当初不过以为一时的脱身之计,不想后来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她竟是再也做不回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神思恍然间,只见柳依歪过头,望着许宜的眼眸里仿佛清晨新雨般干净透亮:“不都是先盘发再用簪子固定吗?”

许宜闻言,一个干净利落的转过身,带着流连亲昵,来到柳依身后摆弄起她头发。

“女子是这样,可男子不是。”

说着她就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一夹一拆将她的发簪别到腰间,直让乌黑秀发如数倾泻,落了满怀撩拨。

“男子是先在头顶束一个小圈,然后在小圈里面插入发簪并拉紧,再将余发绕着盘起来。”

“所以女子一拆簪子就散开,而男子的则很牢固。”许宜说完松开手,遂转头看向了柳依的眼——

微倾身子凑近几分:“所以下一次女扮男装,要准备妥当哦~”

她故意拖着尾音告诉她,已经暴露身份了哦。

再又一个皱眉直起腰身,看着柳依呆呆回神过来:“嗯。嗯嗯。”

“但许公子,你怎么知道女子是如何盘发的呢?”

“因为,我有个姐姐,小时候年幼无知……”许宜答的点到即止,不过寒暄三言两语又进去了。

留下柳依自己一个人,至光影稀落。

许宜一步步踩着台阶上楼,一点点看着柳依消失在视线里,又想起了徐月的吩咐:放任一个毫无城府的探子在身边,不正可以揪出背后鬼手?

背后鬼手会是谁呢?朱全忠已死,朱友贞新帝上位根本无力驭下,还有谁会……

噔的推开两扇门扉,她一进屋便倒在了榻。

左思右想的翻了个身子,余光却又一次瞥到书案上的那封信……不去赴约的话,白雪会不会把他们的鹧鸪鸟直接掐死?

就此断了联系,再也不相往来吗?

去赴约,那白雪不就知道了自己青山兄的身份,可她有太多的秘密与仇人,难道他就不是哪一方插入明月楼的探子?

许宜爬起身来,走过去将书案上的那封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接着打开抽屉里的机关,取出一个小匣子——

这里的信,是白雪和青山五年以来的信,五年,是不是就可以选择相信一个人。

但许宜与顾敻实际上不过才见过一面罢了,就这样选择相信一个人,风险是不是有点大?

她有太多的顾虑,只有青山才能简单干脆的以“买下明月楼”一拒了之。

许宜啪嗒就将手上的匣子搁在了一旁,起身推开窗户,只觉今日风清气朗……

所以柳依的堵门也许正是替自己做了决定的天意呢。

远山敷薄雪,苍空无浮云。

青山白雪两个名字,正合着顾敻向来随身折扇上的图画,那时他也觉得鬼使神差。

怎会他写信自称白雪,对方就回信自称青山呢?

也许就像五年前清明节那只迷路的鹧鸪,阴差阳错地将青山的祭文送到了白雪的窗边。

也许就像祭文里的切切哀思与脉脉衷情,一如在写他的丧亲之痛。

也许就像迷路的鹧鸪最后却一次次从不迷路的飞来如琴山庄,这一飞,就是五年。

有些事或许冥冥之中,而冥冥总在一封封信笺里催动着白雪想见青山的渴望,渴望一遍遍汹涌了青山的推辞。

到最后白雪才得到一句“若是你能买下金陵城明月楼……”的条件。

顾敻不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拒绝,也不是没打听买下明月楼根本不可能,但江湖是非地,也许所谓“买下明月楼”只是一句相见暗号呢?

两侧风光渐行渐远,长亭已然模糊成一个小点,护卫范大成再使把劲,栖霞山就基本看不见了。

而弟弟范小全只坐在船舱里整理着五年的信件,又暗自嘀咕自家公子等了一个时辰被放鸽子的糗事。

未想顾敻躺在船尾盖着本书,两腿踩过白靴,修长若竹俊朗似玉:“小全。你说什么?”

这时范大成把桨一划,游船经过石桥底下,光线突然暗了大半。

桥上行人的脚步声、四周商贩的叫卖声也瞬间淹没了他们的对话。

顾敻不得微侧过头,书本也顺着鼻梁滑下来,露出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绿柳绕堤,两边的房屋鳞次栉比……水纹一圈圈荡漾开来,花瓣也一片片的落入水中。

他的目光也徐徐缓缓瞧着周围事物,猝不及防看见一个熟悉影子——

接着下一刻,顾敻立马坐直身子任书本掉在腿上纸页四散,大叫一声:“停船!”

那时许宜正趴在窗边发呆,在想齐蔚回明月楼怎么只在后院待了半天,让沈颜来传话。

在想师父为何与自己同一日回来了?又为何只留下一个背影便走了?在想过去在青城山时,师父与自己比试论剑的日子真是恍如隔世。

在想当初自己要去腥风血雨里杀人如麻,怕脏了师父的容与剑,转练了挑山鞭。

在想很多很多没有说出口的心绪与曲折,终是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堙灭烟尘。

许宜的心事重重,只让满目风光变为黯淡,不防旁边新来的小丫头不懂规矩,忽而问她吃不吃糕点。

所以她只能从神思里抽离出来,打量起眼前碧空如洗的天空……远处矮山漫漫疏疏,近处房屋高高低低,河水澄澈楼阁错落,船只行人一概构成了水墨图景。

那日许宜着了身李婵的淡粉衣衫坐在第三楼窗边,清眉杏眼如峰削鼻,娇俏动人。

如果徐知诰不出现在明月楼,现在的她是不是就可以这样做回李婵,不用再像许宜一样的……

还要带着徐雅新挑来出任务的小丫头,检查她是否可以像过去挑出的人一样跟着自己风尘露宿去麦朵准康的各个客栈。

她只是累了,想找个院落躺在桂花树下的摇椅上晒太阳,煮茶听蝉……终老浮生。

忽然屋外楼梯上有脚步声渐次响起,隐隐地由远及近。

身边的小丫头听见立即慌张起来,而她懒懒转过身子:“我有说过,不让人上来吗?”

“有。”小丫头一下把头埋得更低,不知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咚咚咚的敲门声很快自外响起,打断了盘问,李婵只得垂下眼说:“进。”

话音一落,木门随之被人推开,熟悉的身影也由此映入眼帘,让她愣住。

顾敻轻摇着纸扇,一步踏入了这间屋子,后面的范小全也跟着鱼贯而入,范大成则是守在门口以备不测。

李婵即是先声夺人开口道:“你是谁?”

而他笑了,更加确定自己判断,矫揉造作地向她收扇拱手施礼道:“在下姓顾名夐,一介商贾游览至此,只见姑娘独坐楼阁……”

“好生面熟啊。”

看着李婵那不冷不热的脸,不由让顾敻愈发添柴加火:“敢问姑娘可否识得——许宜此人?”

“公子竟然认识兄长?想必定是好友自当引见,可不巧兄长昨日便出门远游了。改日……再见罢。”

胡说八道!顾敻挑眉,展开纸折扇故露不快:“哦?出门远游?”

李婵不说话,坐下来自顾自倒了杯茶,这才吃起了小丫头所准备的糕点。

顾敻见状,也坐在了旁边的另一张凳子上,倒了杯茶:“兄长?”

他盯着她脸看,一边咬音节一边笑意盈盈地问:“怎么从未听许兄提起家中有个妹妹?”

“不知可否告知姑娘闺名,也让在下有幸交识?”

公子今日怎么了?范小全站在一旁,不知为何突然浑身僵硬起来。

李婵骤而胸闷气短,一口糕点含在嘴巴里咬牙切齿的蹦出一个音节:“秘……”

可“秘密”两字尚未吐出,他又乍然前倾,捏过她耳垂语气温柔地问:“姑娘没有穿耳呢……”

他故意盯着她的脸看,嘴角带笑眉目含情,宛如一朵诱幻人心的曼陀罗。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轻的呼吸,很久以来,能这样近她身的人都成为了一具尸体。

但如今她置于腰际的手心唯有薄汗,藏在外衣里的挑山鞭也怎么都使不出来。

就在李婵咽下糕点正想如何开口时,他又故意松开手,站起身子后退一步:“秘?姑娘单名一个‘秘’?不知是哪一个‘秘’呢?”

李婵不由被堵得发闷,只得将错就错:“豺牙宓厉,虺毒潜吹。”

这个“宓”啊……顾敻狡黠一笑,立即拜别:“许宓姑娘,有缘再会哦。”

他分明一本正经,最后一个字的拖音落在她耳中,却不由得生烫发疼。

一行人走出房间来,范小全终于忍不住向身边的人递去眼神问:公子怎么回事?

然而范大成更加茫然懵懂的眼神回看过来,他们一起看向走在前面摇扇轻笑的公子——

这个“宓”啊……豺牙宓厉,虺毒潜吹。出自庾信所作的《哀江南赋》。

世人熟读四书五经,可对一些细枝末节的文章,除却少数人博古通今,谁又会都记得?

也就是说大多人不会记得这一篇这一句,这个“宓”的。

可不久前,白雪青山便讨论过此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