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全文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鬼使神差 5.

二月初二,晋阳城红叶阁,李存勖笑着把一个木匣子递过来:“生辰快乐。”

苓姑娘打开,只见是一把鎏金簪珠的檀木梳——金质均匀,实为上乘,一颗红珠簪在珠尾,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你找能工巧匠打的吗?还是买的?”

“亲自督造的啊!怎么样?手艺如何?你若满意,想做什么只管开口。”

她笑着说好,至于只管开口却不由想起了那一日义父命令:“那个郭维是个化名,岐州的事,问一问他。”

子苓垂眸放下木匣子,轻声而问:“郭维。我若另有愿望你可愿意?”

“何事?你若一句吩咐,我必赴汤蹈火。”那时的李存勖十七岁,和所有少年一样,都对心上人有求必应的。

“我想进宫。”

话音一落,通天火海一下子在他面前燃起来,纷纷扬扬的火星子像无数只萤火虫,所有故人的音容笑貌顷刻间化作了尘烟。

然后无尽黑夜里,宫阙楼宇都变成了断壁残垣,枯枝败叶狼藉一地,覆盖了满地满阶的尸山血海。

他一步一步一层层走下去,是兵刃剑戟的破裂,刺痛了眼睛,余有淋漓泪痕滑下嘴角——

带起一连串低低切切的哭声,与彻天痛地的悲鸣!

呼的一瞬只让李存勖惊醒过来,仍是黑夜,帐外篝火星星光影流离,勾勒出营帐内桌几椅子的一些轮廓。

他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额上冷汗层层,而阴湿了的发丝又不由一个颤栗。

那个梦太真实了,梦里的人眼睛里都是泪水都是恨,嘴角笑起来却让手背擦出血痕。

滔天浴海的火焰腾跃而起,一下子就吞噬了一切。

他不得勾起嘴角,而一滴清泪滑过唇,只让左胸的伤口又透出一片浓浓血腥——鲜红刺目,染在雪白的布料上格外妖冶诡谲。

朱全忠已死,燕国一亡,有些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寄给徐月鹧鸪信有了回复,明日起营就会到达最接近晋阳城的一个驿站,也就可以和公主……李存勖正胡思乱想着,未觉自己面色发白青筋暴起。

营帐外一记细小的呻吟声又惊动着他哑声而问:“谁?谁在外面?”

一言已罢,只见李嗣源掀帘进来抱拳拱手道:“启禀大王,属下在军营外抓到一个黑衣人。”

“哪一方的……”他话未问完,已是音调轻颤,不过隐约望着自己面前的人影模糊不清起来。

“是,是……”李嗣源有些尴尬的低着头回:“是夫人。”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他才有些如释重负,可却迟迟没有得到大王的什么声音,便有些试探着抬起头。

才看见李存勖已然浑身是血的晕厥在榻……

月亮还是弯的,星光也有些暗淡,看来这一夜醉生梦死少不得花灯红火维持。

徐雅打点完毕,瞅了瞅楼下的姑娘们自是一派欢声笑语,自提着一盏紫纱灯准备上楼。

然而走到楼梯和后院的档口时,忽有微风拂面,轻轻痒痒吹着发丝飘动,带着叶子沙砾细灰的声音。

一扫脂粉堆里的腻,余有温柔,使他也不由驻足凝望后院一片竹林森森然然。

悄悄幽幽的沙沙作响,让黑夜沁染为静谧,眼前的纱灯也都隐隐作痛。

徐雅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子里,把紫纱灯放在那个人来过的石桌,坐着那个人坐过的石凳,望着那个人离去的后门。

蓦地笑了,似是摇头以复长叹,混在风里,可以掺杂任何一种尘埃。

这后院的静,比前厅的闹,更似要命的毒。

于是又起身一步一步地拾级而去,徒留一盏孤傲的紫纱灯……在桌上,在后院,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零星。

他不是那个人的。

齐蔚是要走向后门、会离开的,而他永远只会上楼待在她的身边,一起风花雪月。

第七楼长久以来只住着两个人,许宜在西边,徐月在东边。

哪怕公子经年累月地外出,月英又总是……徐雅知道张惜也会每日打扫一番,所以这里比后院干净也比前厅安静一些。

像是要把这一楼的繁华如数剥落,展露出些许的落寞。

他借了几点楼下漏光,来到东厢房这边门前整了整衣,正要抬起手敲门,里面却传来了几声若有似无的喘息?

还是带着酒气的呻吟:“月……月儿……”

徐雅霎时停住手指,灵敏的鼻子也随着神经麻木松懈下来,屋子里没点烛……

他看见月英隐隐约约的影子却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把帷幔落下来,然后他听见了抚触的摩擦细碎。

从大腿一点点慢慢地到柔软胸部……她肌若无骨的手指,她软软糯糯的朱唇,她似有若无的香气。

她的体温她的笑容她的媚,他其实再熟悉不过那些流向四肢百骸的酥酥麻麻。

曾无数次床榻上的美人怀,他都流连于她的云雨之欢,此刻她也与别的男人翻云覆雨。

继而隔门而来的妖艳欲滴,一音切肤,一调蚀骨:“大……人……”

终让某些前尘往事溃不成军地涌上心头——

那年江南梅雨连绵,连着几个月都不见天日,湿润的空气黏附着汗毛,倒是适合养伤。

徐雅由侍从摆弄着自己身体,痴痴地望着窗外淅沥细雨,直至身边有谁第三遍出声。

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怔怔呓语:“什么?”

大夫说已无大碍,好生休养便可恢复,只是以后骑马务需小心。

还有,叔父找他。

于是徐雅整好因换药而褪下的衣衫,提步跨过门槛穿过几处回廊,越过院落来到祠堂。

可空荡荡的屋子里不见一人,他正疑惑着想要唤人,冷不丁发现东北角的太师椅——

正坐着她,一袭深紫隐在阴影里几近墨黑,打扮干练利落,姿态却慵懒异常。

带着几分隐而不现的优雅高贵,神情漠然,尤其那双眼冷极了。

像一只倦了的小妖。

他第一次见她,脑海里跃升至第一位的是,她不过比他小一岁,眼底怎么满是风霜。

徐雅试探着打招呼,不防背后的缠绵雨声夹杂了几点脚步传入耳膜,他自转身望去。

只见徐温一个人独行于雨幕里,缓缓而来。

叔父不紧不慢走到廊下把伞收起:“这是老朽的侄儿,单名一个‘雅’字,因在家排行为二,殿下也可唤作‘仲雅’。”

“徐伯伯客气了。”她礼节性疏离地回着,也伸手邀请伯父一同上座。

这就是他与她的初见,仿佛是在家族先祖前,被命运安排的一笔。

后来他基本就很少回徐府了,没几个月她如愿以偿地建立了明月楼,那么从此而后徐雅就是明月楼的人了。

他第一次上她的床,是在一个满月的秋夜。

没什么任务,也没什么算计,除却一身盔甲的她显得十分疲怠。

温酒醉红脸,迷光落在狐狸眼角,不由让他心疼。

徐月从没关紧的门缝里看见,徐雅正站在走廊上望向自己,便换了个坐姿。

露出双白皙小腿,至上有青色血管漫延的纹路,勾了紫纱摇曳。

她唤他:“仲雅。”

喑哑的,撒娇的,邪魅的,其实只是逞强的。

双眸欲泣,我见犹怜。

她若引诱他便沉沦,他从第一次见她就没有了抵抗力,鬼使神差一般的。

徐雅推开了那扇半掩门扉,离开走廊,从门缝一步一步走入那间屋子走入深渊,从此而后……徐雅就是她的人了。

那是他与她的第一夜,亦是以后无数夜的第一夜。

徐雅自十二岁起就与家里安排的侍妾睡过,可她不一样,她是伤心的。寻他,是为了哭。

不过她在他这里总归是真实的,不会出于各种各样盘根错杂的权衡利弊。

她睡他,永远只是想睡他。

后来她执行她的使命,他完成他的任务,只要徐月吩咐,徐雅也都如履薄冰的执行。

时日渐长年岁渐长,她眼底的风霜也染上了他的眉眼,似乎他们也就老了。

直到两年前朱全忠一死……徐月才很少再带一些达官显贵的人回明月楼。

没有了不明敌友的男人,没有了利用猜测没有了喧嚣,他便安安心心做她床上唯一的男人。

两年,日夜,风月,过于绵长的欢愉,过于久远的记忆。

不知不觉间僭越、逾矩、侵犯,恍惚以为他与她……可笑了,她永远都不会只有他的。

忽而有风从屋顶吹下来,让人清醒过来生生发疼,里面的娇嗔依旧一声叠过一声,撩拨心弦。

震动耳根,以至徐雅只能缓缓悠悠蹲下身子抱紧双膝,摩挲着蹂躏着那一寸寸——

她抚摸过的,属于他的,肌肤。

门缝里骤而溢出几缕如痴如醉的迷香?一呼一吸间如攻城略般占领一切,控制神经。

命令着男人的眼皮垂下去,睫毛颤了颤,嘴角勾起一声轻呼:“月……月儿……”

而徐雅也不过听着徐月的嗯嗯回答,直把头埋进胸口,任由泪珠落入布料交织之处。

好久。好久……久到他依旧听得见自己的抽泣,却又听得屋内吮吸:“月……”

紧接而来一阵细微的颤抖?就连一个“儿”字都来不及发出便停止了。

徐雅内力很好,把屋里男人的呼吸变化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头顶的风直贯而入,掀起衣摆,又仿若将他点了穴道呆在原地……呲呀一声,门开了。

屋里香气如烟似雾,被吹散晕染,勾勒出一幅认知里的梦境。

朦胧,混沌,极具欺骗。

徐月好像覆着黑暗堕落下来。

毛茸茸的地毯一点点拨云弄雾,露出一双白嫩的脚,仿若托举着绝世珍宝。

徐月倚在桌边,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纱衣,若隐若现映出姣好的冰肌玉骨,盈盈一握的腰际系了个蝴蝶结,不加修饰已是栩栩如生。

墨发如瀑落在肩窝里凌乱地挠痒痒,她伸出手去拿酒壶,然而刚一触到白玉手柄,便有几分寒意传入指腹。

酒水流声哗哗啦啦,胜为动听,是召唤,是诅咒。

因而徐雅这才看见了床榻上躺着的人,那个杨师厚的侄女婿,他浑身上下都插满银针,甚至手指、胸膛……脖颈。

眼睛还盖着一块黑丝绸,系着的蝴蝶结分明也是她的手笔。

男人就这样嘴唇发黑,牙齿上似乎还有湿润的液体,也许是在品尝刻骨铭心的吻别。

一场隔过珠帘纱幔的盛大祭祀,以嗜血的方式张牙舞爪,宣扬功勋,而这一杰作的主人——

正用修长的指甲捏着杯壁,轻摇白瓷,咬唇浅笑。

紫色的葡萄酒晃晃悠悠,黑夜掩了颜色,液体漫过,又是殷红的血。

徐月漫不经心地一饮而尽,难言的滋味便在舌尖上跳跃,简直与洗涤罪孽如出一辙。

性欲是极乐,谋杀,亦如是。

徐雅怎么忘记了,她一向擅长以操纵别人身体的方式操纵一切。

脱离了防备与伪装的男人就这样毫无芥蒂地在她面前暴露所有致命伤口,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去。

这明月楼里所谓的红倌人,都是杀手。

徐月很久都没有这样杀人了,以致徐雅隔了很久才跨槛而入,再又一如既往地唤:“月英。”

满目紫色不得让她有点迷惑,诚然,还有珠帘的红。

紫色,那是冻僵之后血液透过雪白肌肤的颜色,一种冷掉的色彩……也是许多毒药的颜色。

暗一分,是黑是夜;亮一寸,是红是血。让人沉溺的一种颜色。

徐月轻叹出声,放下了翘起的腿,踩上柔柔绵绵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衣柜。

另一只手伸向自己腰际,小指一勾,哒的,纱衣就顺着肌肤一丝丝滑落下来……

一具窈窕婀娜的身体就这样展露在徐雅面前,他一怔,立即低下头去。

“送到婵儿身边的小丫头是你挑的?”

此话一出,徐雅不由嚓的一个抬眸,只见徐月正将一件白色中衣系带,遂又侧过脸去,以臣之位据实以告:“是。”

“你什么时候眼光这么差了?”这边徐月已穿好中衣,拿出身夜行衣继续问:“还是说什么时候心肠这么好了?”

音一落下,她也已然一身墨黑的走到桌边坐下。

于是徐雅这才转过脸来,双眼微闭地承受于这一汪暗涌怒意:“她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实在可怜……”

“可怜?”徐月轻哼,直接打断了他的解释,俯身下去给自己穿靴子。

再起身便是嫣然的笑,尾音缠绵,语气决绝:“是。婵儿回来了,大仇得报了。”

“但你也别忘了……”

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身边,附在徐雅的耳边克制着声音大小,呼吸柔柔挠得他耳根发痒。

徐雅不是第一次承受徐月这种挑逗,掺杂了犹疑的挑逗,而他最惶恐不安的就是她的犹疑。

因为“疑”意味着信任,信任又关联背叛,背叛,会万劫不复。

他的忐忑正焦灼不安,可下一瞬,徐月又后倾一寸,离开徐雅肩侧淡淡说:“算了。下不为例。”

不惩罚,就是最大的惩罚。

所以他不过看着她离开自己,一袭夜行衣的飞檐上瓦,砰的剩下两扇摇晃门扉在自己面前吱呀作响。

被许宜头回带去便要处死的小丫头,的确是他徐雅选出来的。

这是第一回。

他掀开珠帘和帷幔,径自走到床边,看着榻上那具新鲜尸体按下机关。

噔噔噔的跟着机关一落到底,仿佛一路坠入十八层地狱,直到地下一楼化尸融骨。

接着从密道回到第七楼,处理干净房间里的一切痕迹……也是最后一回。

这两年的确安逸了,以至都会痴心妄想了,徐雅关上门一步步走下第七楼,也一点点任由楼里的嬉闹传入耳内。

最后又走到了明月楼一楼处,站在楼梯口听前厅里女人的调戏、男人的着魔,一一悉数传入耳中。

又一样地走向了后院,走进了竹影里的森森然然,提起石桌上依旧燃着的紫纱灯。

徐月是在家族祠堂里与徐雅盖章订约的,那么往后余生无论什么,他都全押。

接着后院的青石地砖咔的一响,颤颤竹叶便隐隐约约地听见了——

徐雅鞭刑二十的抽打,一下一下,砭人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