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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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鬼使神差 6.

凌晨,当徐月摸着第一缕曦光回来时,正看见徐知诰坐在院子里等自己。

可当他看见了她的一身夜行衣,垂下眼眸便有些失落的问:“她已经走了吗?”

“走了。”徐月干脆利落的走过来,坐在石凳上回:“昨夜与我在栖霞山祭完就走了。”

“不是说中秋过后再走,今儿才八月十一,怎提前了四天?”

八月十一,十年前也是这一日,父皇成了朱全忠的剑下亡魂。

十年前,天祐元年六月,朱全忠火烧长安,胁迫父皇迁都洛阳,那是李婵第一次离开大明宫。

轰的,一条火舌拔地窜起,眼前建筑瞬间被火光吞噬,滚滚浓烟弥漫四起。

刹那而已,大火就焚烧了整个长安城。

嚓的,李婵一不小心跌坐在地,双手一撑却被石子所扎,再一看掌心已然翻出皮肉。

红色的血流淌着漫延着,在青砖上摇曳生姿……一寸一寸渲染了一滴一滴的颜色。

忽而额边的汗落滚到伤口的血肉里,直引得眼泪啪嗒啪嗒的,倒是洗净了烟尘。

等到她再忍着疼站起来,前面已是一片星火血海,所有刀刃箭羽都插在尸体上触目惊心。

李婵看着一根根木梁带着烈焰滚落在自己面前,只能飞快地跳过去,不管不顾的跑出去,趁火势蔓延之前奔出大殿。

她就这样一路奔逃着,逃离那一路的尸体、大火、无尽血腥,逃离所有兵士宫人的求救目光与绝望呐喊。

跑过一重重宫阙,跑出一道道宫墙,跑到城门边只看见朱全忠立于城墙之上,一派居高临下的点起火把,又有持无恐的向大明宫抛去——

然后皇城诸里就在霎时之间化作火海了。

红的血红的火红的旗,直至焚烧了一整夜,才在临近破晓时滴下几许小雨。

可惜故地千里早已一片荒芜,这一夜的火一夜的雨,一夜之间就让小孩成了老人。

十年前,火烧长安的消息传到徐家时,义父徐温才成为族长没多久。

祖父徐彦若身为清海军节度使却病死任上,伯父徐绾在京领职兵部侍中,也死于非命。

三年之内,徐家就死了两个人……

“我知道,当年徐家自顾不暇,无法驰援京城。”徐月拍了拍徐知诰的背说:“知诰,我没怪你,也没怪徐伯伯,要怪只怪气运不好。”

彼时有风在后院撩拨竹叶,徐知诰坐在石凳上心绪难平,不知怎么解释十年前的一切。

十年前,天祐元年七月初十,徐家族内长女徐祎,殁于益州。

三个月前,还来地牢看望过徐知诰的徐祎就这么突然死了,原本该成为李裕太子妃的人突然死了。

真的只是这样吗?

十年前,徐祎殒命的消息传到洛阳,李裕听闻后日夜饮酒,却遭奸人献谗于朱全忠:

“德王殿下眉目疏秀气朗神俊,弱冠之年君子风华。三年前与内臣刘季述囚帝窃位,圣上也不过诛杀内臣而未责殿下,虽未复立太子,亦是复位德王。如今圣上又为殿下丧妻忧心不已,甚至当着下官的面便言‘朕之爱子’,做出泣下啮指血流此等失仪之举。”

“倘若圣上将悬空的太子之位赐予殿下,那日后大王又要如何……”

十年前,天祐元年八月十一,一个二更天的夜里。

椒兰殿外老远就看见了星星灯火、靡靡之音,母后扶着李婵平静地拾级而上。

跟随嬷嬷吱呀一声推开两扇门扉,金碧辉煌由此映入眼帘,潺潺鲜丽的血也聚集在瞳孔里,成为盈盈一潭。

然后蜿蜒曲折地从父皇的身体里和喉咙里,吞噬生息。

就那一瞬间的奔涌泪珠滑过脸颊,父皇看见了她与母后,才好似终于甘了心地阖上双眼。

母后浑身颤抖,立即不管不顾的奔逃而去,抱起父皇残破的身体,涕泗滂沱。

唯有李婵看见了一身瑰色裙裾的李昭仪被利剑插在地上口吐血沫,看着她尚未阖上的双眼直睁睁地盯着自己。

是啊,既然担心李裕复位太子,害怕李杰做了傀儡还能在日夜监视中得到徐家的消息。

那不如就都杀了吧,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安分。

说着就见朱全忠拔剑而起,溅起一滩绯色血水,又提着剑在地上发出呲呲响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抱着父皇哭泣的母后。

呲呲的呲呲的,一声声利剑摩擦在李婵耳膜里振动着,朱全忠也一步步的向母后靠近。

然后终于站在她的面前,附身轻唤:“皇后娘娘既然这么伤心,不如就下去陪圣上……”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剑,动作干净利落,就要挥下去——

轰的。

不防一个人影飞身掠过,阻止了朱全忠的继续。

只见一双小手抓死剑刃,任由血液在掌心漫延,一颗颗滴下去,落在了李婵尚且稚嫩的脸庞上。

嘀——嗒——

一颗颗,也染红了母后晶莹剔透的泪珠,于是母后仿佛如梦初醒,抬头看着朱全忠轻蔑的笑:“哈——小公主啊。”

母后不由从牙缝里哼出一个冷笑,然后眼角的红血丝格外狰狞。

看着朱全忠,也看着李婵双手抓剑,看着整个椒兰殿不知何时已是黑压压的一片。

蒋玄晖带着许多人马,包围了整座宫殿,无限逼近于他们身边。

于是母后就在求,借着蒋玄晖的一点情意扯住一节衣角,半是柔情地含泪而问:“你要杀我吗?”

可李婵的纤纤玉手依旧在朱全忠的利剑威压下潺潺滴血……整个大殿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听得见嘀落的细响。

所以母后干脆松开衣角,站起身来大声吼道:“蒋玄晖!本宫可是皇后,你们已经杀了圣上!难道以为这满朝文武大臣就……”

话未说完,就被蒋玄晖一把捂住,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带着她的目光转过去——

只见李婵皱眉咬牙,唯有额角的汗水不停淌下,而朱全忠握着剑压下来,根本不依不饶。

母后见此,呼的一下甩开了蒋玄晖的双手:“你们已经杀了圣上,还要杀害本宫吗?确定没有本宫就可以这样随便扶持一个皇子登基称帝、以令诸侯吗?!”

这下蒋玄晖终于出声劝道:“大王……要不还是……”

朱全忠却仿若未闻,依旧持剑压下去,压得李婵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

他就这样看着这位公主殿下——

不过七岁孩童,却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坚韧,执着。

这李家的人啊……

遂而长剑一落,小公主终于支持不住地晕了过去。

十年,父皇都死了十年了,李婵又怎么还会活过来,而许宜在这世上不过是一具躯壳,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是啊,她早就死了,从来都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一个没有以后的人,又要在哪一方院落里煮茶听蝉……终老浮生?

许宜牵着马走在潭州城的街道上,一步一步从回忆里抽回神思,便见柳依举着一个知了模样的小布偶在自己面前晃:

“许公子,想什么呢?叫了你半天都不应。”

许宜一面顺手接过,一面伸向腰间的钱袋:“多少钱?”

“不用。本姑娘买了,送给公子的。”柳依拍着胸脯好像挺阔气:“你看这小布偶小巧别致,挂在腰间放在兜里都挺便宜,且这模样也……”

柳依喋喋不休的,未防许宜早已转身走到那个摊子前,低头看见摊上每个布偶都很漂亮。

但所有布偶里,唯有这个知了模样的,最便宜。

许宜扑哧一下笑就出了声,随即问走到自己身后的柳依:“想要哪个?”

“不用啦。”她拉着她就要离开:“我都说了多少遍我真有钱,我只觉得这布偶很配你罢了。”

“对对对,虽然爹爹早亡,但阿娘和小叔都最疼你。”许宜心甘情愿被她拉着跑,又不动声色地垂过眸子:“便是与家姐争吵出来,他们也一直派随从跟着你。”

“真的。”柳依十分认真的强调道,又挠着头跟她解释:“只是最近不知怎么,我总找不到他们,身上才没什么银子的。”

那当然,后面尾巴都被许宜的人断干净了。

“等你去我家乡玩,我定也像你如今带着我玩一样,包吃包住包你玩遍整个南海。”柳依一边笑着一边就在人流里回过头:“届时必是你欠我银子了。”

南海。许宜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原来是南海那边的吗?

转眼间潭州客栈几个大字已出现在眼前。

抬头只见柳依轻车熟路的钻进去吩咐店小二:“要两间上房,要女儿红要烤肉,还有酒糟鱼。”

不在野外过夜了,怎么着也得吃顿好的呀。

她一面自顾自的挑了张桌子坐下,一面又招呼着她进来。因而小厮牵过阿噶去了马厩,许宜自是提步而来。

柳依看着她坐下来,又倒了杯茶,不由有些殷勤的凑过来问:“许公子,潭州是你的家乡吗?”

“不是。”她饮下一口,又接着给自己多倒一杯问:“问这些做什么?”

“因为。”柳依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回座位,然后垂下眸子软软地说:“因为我想了解你。”

许宜一听有些好笑,干脆直接的就给驳了回去:“有什么好了解的?”

“可我想携你去我家乡啊。”

“为何要去你家乡?”

“因为。”一下子,她又将她搞得面红耳赤:“因为我欠你银子啊,不要还么……”

许宜听了,不得勾起唇角轻笑一声,眉眼里尽是宠溺。

直直的看着柳依,不说话了。

皋老板低过头,余光瞥到许宜腰际的知了小布偶,突然就不说话了。

接着对领主大人指了指小布偶,便递过来一方罗帕。

许宜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点过头让皋老板取去,然后看他用罗帕抱着小布偶浸入了旁边水盆。

水将布偶打湿了遍,也未洗出什么奇怪的东西,皋老板这才取出另一块干净罗帕,将小布偶包起来送到许宜面前。

“领主别怪。”他略带歉意的拱手,又为她解释着——

“近来潭州收成不好,有些农夫草劫邻里。这伙人会在各种买卖作坊里撒一种无色无味、名为断魂香的东西,初闻无事,久则四肢乏力体软如棉,直至香入脑髓昏迷不醒。届时自有他们潜入其中任取粮食金银。”

“无妨。”许宜听后摆摆手,拂了拂身旁的知了小布偶继续问:“那事何时办妥?”

潭州客栈是麦朵准康的一处据点,一处表面是客栈其实是她用来探查各地情报的据点,这样的据点还有几处,幽州、渝州……

最后在皋老板琐碎的汇报中,许宜又将那个尚且微湿的小布偶挂回了自己腰际。

南音苑的夜,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虽然瑞卿给自己安排的屋子已是最为僻静清净的一间。

王寇依旧辗转反侧心绪难宁,不得起身点烛,轻轻将那个黄杨雕花的木匣子嚓的打开来——

里面,一件件一样样都是阿娘的生前衣冠……灰青衣裳、鹅黄披帛、水烟裙裾,还有雌霓斗篷。

这一件灰青衣裳上有一处污渍老是洗不去,她记得那是因为自己小时候总爱跟在阿娘身后,看阿娘舀水和面的做糕点,结果阿娘一个转身就被她的小花手蹭上了。

她看着白白嫩嫩的糕点,吃着香香甜甜的糕点,总觉得阿娘也是和糕点一样的,白白嫩嫩又香香甜甜。

阿娘很美,很美很美的那种美,搞得她总爱看着阿娘发呆,又常被阿娘发现敲脑袋。

这时她就会撒个娇,再趁机抱住阿娘,然后吵着嚷着要阿娘陪她玩。

那一条鹅黄披帛上的血迹,是她小时候学琴弹破了手指,阿娘一下心疼坏了地指责教习先生太过严厉,又忙不迭拉过她手指就着身上披帛止血。

其实那么一点儿小伤口怎用如此劳师动众?可她看着一旁侍女去拿药箱的背影,就只想贴在阿娘怀抱里,再也不松手了。

然后谁也不知道王寇一点儿都不喜欢学这些琴棋书画,不过因为有阿娘陪着,才都愿意的。

而水烟裙裾,水烟裙裾是她用自己第一次做糕点挣得钱给阿娘买的礼物,是他们特意在郡里最好的一家铺子里,左挑右选出来的石榴裙。

她还记得阿娘迎着那日阳光,笑意盈盈的望向她,无限明媚。

至于雌霓斗篷……王寇忽而泪水婆娑,一下将其拥入自己怀里,像是又一次扑入了阿娘怀抱里的。

贪恋起来。

于是眼睛会红眼泪会烫,变作熔浆,浇出一个个窟窿,打穿了布料。

弄得王寇的心好疼,她自小便与阿娘相依为命,青城派的人却将阿爹阿娘逼得跳崖殉情,最后尸骨无存,连要回乡归葬都没得一具遗体。

那些青城派的人,就该全都千刀万剐了!

敛去眸中一丝狠戾,她又抬过头,只将雌霓斗篷从匣子里取出来,合上了黄杨雕花的木匣子放回原处。

遂而披上雌霓斗篷便一个人坐在了窗台前,任凭稀薄星光风干泪痕。

原来蜀地才是阿娘的家乡吗?才是阿娘临死前希望自己的魂归之所,她还以为他们的千红坊才是阿娘与自己要一生长眠之地。

千红坊,那样小小一座糕饼坊,她自小长大的地方……竟不知原是江湖杀手组织桃花坞的暗部。

似乎自己一生都是个骗局,糕饼坊不是糕饼坊,阿娘也不是阿娘……

那时王胭和张泌站在千尺高崖边,只见了面前荆棘丛生的渊深万丈,根本一望无际——

他们双手紧握地回望于她,而阿娘回眸的瞬间,指尖一个轻转缓缓松开阿爹,一步步走向于趴在地上的她。

那是阿娘最后一次将摔倒的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土,淌下温温一滴泪说:“蔻儿,其实我不是你阿娘的。”

她说养她原本是为了造一把刀,去杀她姐和她哥,却没想到在逃难途中捡到的她如此天真烂漫……

阿娘以为自此会放下一切仇恨,跟她和阿爹一起在千红坊永远地生活下去。

没想到还是会被那些旧恨恩仇找上门来……接着王寇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个眨眼,王胭就和张泌转身跳下了无尽悬崖。

许尽生死殉了情。

只留下王寇一个人继承下桃花坞,仇恨了青城派,踏入这场江湖风波局里不得解脱——

五个多月过去了,那一日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每每午夜梦回响起的风声与哭声也总是萦绕耳畔。

原来时间,只会让记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罢了。

不防几记敲门响起,让人如梦初醒,王寇恍然间睁开眼,只见门扉上出现的一条幽幽人影。

是瑞卿前来问询:“花主,属下看房里亮着光,是有什么吩咐吗?”

“没……”王寇很快调整了语气,一边轻拭泪水一边关上了窗地回:“无事。”

“属下。”瑞卿站在门口仍未离去,有些试探性地开口道:“属下这几日可能不在南音苑,先去处理一下蓝衣卫那边。”

“去吧。”这会儿,她又是那个桃花坞花主了:“别耽误青城的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