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9章 决议
“将军,平舆令在外面求见。”
邓当走进来恭敬地朝袁燿行了一礼,自他携家来投后已经过了三日。
不过袁燿还是觉得他这么称呼自己有些奇怪,自己理论上来说是他的上级,叫一声“将军”似乎没错,可就统军权而言他可能称自己一声“军侯”才对,毕竟他们如今都只是各领一屯。硬要说的话邓当其实可以叫他军司马或者校尉,因为如今军中三个屯的规模已经能构成一个“部”了。
“那么快?”袁燿放下手中的书卷,从关于军队编制的思考中脱出身来,“不劳烦他亲自进营了,我亲自去见见他。”
“是。”
袁燿立刻起身想去迎接一下这位还未谋面的平舆县官,而没走出五步,便看到了一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庸的文士朝他笑着行了一礼。
“袁公子。”
“哦?这位想必就是王县官了吧。”袁燿对于平舆令能识得自己也不感到惊讶,毕竟就他的穿戴还是能和一般的兵士区分开来的。“如何单身前来啊?”
“正是在下。”平舆令谄媚一笑,“县中事务繁忙,有恐耽误民生要事,我只得暂且将一些琐事托以彖属,然后才前来参见——其实倒也不算单身来往,下官还有一二护卫于营外等候,怕扰了军中纪律啊。”
其实他是出于谨慎的考量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他以为袁燿这等富贵公子最厌恶他人刀甲环绕的前去拜见,毕竟这不是变相在说他人有害自己之心吗。
再说了,他袁燿要是真想杀他,那岂是一二护卫能阻拦的?还不如就这样孤身来访,显得有气势一些呢!
“平舆有您这样的县官,乃百姓之福啊。”
“嘿嘿,公子谬赞了。不知公子此次找我有何事务要议啊?”
袁燿也不急着跟他明牌,只是轻微笑了笑,然后背着手检阅起了他这支三四百人的军队,自邓当投奔他后,全营的军纪作风忽然就好了不少,一呼一喝之间也都有了正规军的样子,起码他现在焦头烂额的不再是兵士们分不分得清左右,而是他们能不能听明白号角了。
平舆令却有些尴尬地走在袁燿后头,对于袁燿的一言不发他内心有些不安,加上周围军士操练时的呐喊声在他耳间环绕,总让他觉得袁燿是有意在向他示威。
“平舆令是哪一年到的汝南?”
“额,正是初平元年,下官本是荀慈明荀公的属吏,后来荀公在病亡后因谋董一事泄露,董贼怀疑我心有异,便将下官外放至此。”平舆令有些磕巴地说道。
而袁燿对于他的话可是一个字都不敢信,荀慈明便是他口中的大儒荀爽,他刚好在初平元年时去世,死前他官居太仆,也的确和何颙谋划过刺杀董卓之事,可如果在何颙败亡后荀爽的属吏也受到牵连的话,那依照董卓的性格也断不能留眼前的平舆令在人世啊!还外放让他做了个县官?那怎么说也是能秩比千石的大官啊。
“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不过如今正值战乱,朝廷公文什么的也都没了,他如今也在平舆深耕五年有久,就不急着揭穿他的谎言好了。”袁燿暗暗想着,然后又露出了和从前一样的笑容。
“哦?荀公之属吏?那说来县官也算是我袁氏门生。”荀爽曾受袁燿的祖父袁逢征辟,虽然他当时没有应命,但在袁逢死后他却“制服三年”,理论上来说也算是袁氏之门生故吏了,而袁燿之所以这么说也不过是顺着平舆令可信度极低的话往下讲,好拉进二人之关系罢了。
毕竟有了这层关系,他也应当知道该怎么站队了。
“这这。”平舆令见自己的胡诌简历居然“骗”到了袁燿后在惊喜之余又有些慌乱,毕竟袁氏之名声威震四海,真让他攀上高枝了还是有些难以预想的,“下官不敢当啊!当年也不过听过荀公几句教诲罢了!当年我真是恨不得手刃董贼,解救天子啊!”
“这事倒好办。”袁燿笑了笑,“如今天子还在李傕等人手中,你还是有这个立功的机会的。”
“啊?”平舆令见袁燿这么开玩笑脸都吓白了,他只是说说而已,不能让他真去送死吧!
“哈哈哈!”袁燿见平舆令懵成了这样,不由得哈哈大笑,“县官毋忧,我袁氏世受汉禄,岂能将此事推卸与旁人?”
“这,下官愿为公子,为袁公分忧!”平舆令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觉得袁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表点忠心总有些奇怪,在这世道生死不由人啊。
“分忧?”袁燿听到这两个字时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望向了那些操练着的兵士,“县官,你可知我此次前来汝南除了募兵外还有别的要务吗!”
“这……”
他再傻都知道袁燿此番定有别的任务在身,不然也没必要来那么远一直到平舆地界,来蛾贼环伺的地方募兵,那不是自讨苦吃吗?但出于他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他还是装傻充楞地说道:“下官愚钝,还请公子直言。”
“其实袁公对汝南蛾贼钞略百姓、倒卖辎重一事颇为上心啊。”
“嗯!”平舆令听到“倒卖辎重”四字后当即心中一震,他此刻又苦楚又害怕。
“这倒卖辎重一事乃是何贼挟持我去做的啊!袁公不会知晓了吧?不对,看袁公子这架势应当没有对我下手的打算,冷静一点。”他暗暗宽抚自己道。
“蛾贼可恶至极!只等袁公一声令下,下官定为袁公荡除此等叛逆!”作为一个基本上没掌握军政权力的县官而言他这么说也算是大言不愧了,不过说大话嘛总归是要说的,这是表明态度的关键!大不了真打起来再逃就是了。
“唉,谁言一丘之貉就一定都奸诈狡猾呢?”袁燿见平舆令如此急着表态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蛾贼势大,不过鱼龙混杂,有人是奸凶,但也有的人是可以谈,可以和咱们一道‘匡扶汉室’的。”
“呼!”平舆令见自己如此急着表态,结果差点犯了严重的政治正确恨不得立马给自己扇两巴掌,“公子说的是,如那刘辟、龚都等贼子,他们乃是甲子年之元凶,纵容方士魅惑民众,最应当杀!”
那一刻,他开始佩服起自己改口地如此之快,反应如此灵敏了。
可袁燿的眼睛却好像写尽了无奈,只见他苦苦苦苦一笑道:“其实不然——恰恰相反。”
“啊?”
他背着手,目光转移到了操练着的行伍身上,“我听闻何仪、何曼二位渠帅有几个手下倒卖辎重,为人诟病啊?不知道平舆令听说过此事没有?”
“哈?”平舆令听闻后脸色一变,心说不妙,“这这……听过,听过!尤其是那何仪手底下的那几个曲长,什么苏午、陈六之类的,您看这名字,起的就和群氓没分别!”
袁燿笑着扭过头来,看向神色有些慌乱的平舆令:“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平舆令沉思了片刻然后当即抱拳道:“兹事体大,还请公子做主,我王勋愿为公子赴汤蹈火,荡除奸逆之蛾贼,还予汝南一个清净!”
“嗯……”袁燿见平舆令表态的如此积极,也露出了欣赏的表情,“其实这整治风纪一事,刘渠帅、何渠帅都与我有所议论,那不如我先设下一席,与他们再彻底商量一番?”
“好!”平舆令神气十足地笑道,“那我就恭候袁公子之佳音了。”
他这话一出,袁燿又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皱起眉头看向平舆令,“县官何必恭候呢?贵县既然有所倚仗诸渠帅之武力来保境安民,那何不与我共同赴宴?”
“啊,啊?”平舆令吃了一惊,然后有些不大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
“是啊,你!”袁燿神色坚定道。
平舆令见他如此坚持,一时之间也不敢回绝,只好又悻悻问道:“那不知公子打算在何时设筵?”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袁燿微微一笑,然后死死地握住了平舆令的手。
而平舆令只能苦笑着感受袁燿的握力,同时心里还十分后悔道:“早知如此,本官就多带几个护卫来了。”
*
夜色已深,黄巾营帐中的百姓和兵士们都已经入睡,但唯有一处还亮着火光,不少下人与士兵在周围来回奔走,准备今晚酒席之要务。
袁燿这么一摆堪称大宴宾,不只是汝颍地界诸方渠帅受邀,甚至他们手底下的一些士官都有幸前来,而这一切都和他的擘画有关。
不过筵席还未开始,所以袁燿还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土丘上吹着冷风,而坐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个头裹黄色帻巾,比他要高大上不少的男人。
“刘渠帅怎么也有情致出来赏月啊?”
“赏月?”刘辟苦涩一笑,“这弦月有什么好赏的,不过是来吹风的罢了。我说袁公子你就别跟我装糊涂了,我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你忽然召集那么多渠帅过来定是有什么要事。”
“唉,此事我还要问问你呢刘帅——最近军中有不少流言说何渠帅手下之人倒卖辎重,你说这事是真是假?我还想请问一下你?”袁燿眉眼带笑,神情自若。
“哦?还有这事!”刘辟故作惊讶道,“看来我定要在酒席上质问他此事才行!公子放心,整顿军纪从我等渠帅始!”
“怕只怕何帅被小人挑拨,与你翻脸啊!”
“有您在,他何仪就算不给我面子也得给您一个面子,给袁公一个面子,给袁氏一个名字啊。”
“您才是主,咱们可都是客啊!”他笑着说道,但实际上也是在暗示在这汝南地界,他袁氏的威名要远远高于他们这帮破落义军,无论是在今晚的筵席,还是就汝南全郡而言,他们都只是一时的客人。
“那如果他实在不愿给我一个面子呢?”袁燿微笑道,黑夜之中他好像已经看不清刘辟的神情了,“刘渠帅届时会如何应对?”
“公子这话,我听不懂,我以为何仪再怎么飞横跋扈都不会如此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刘辟听到袁燿这话忍不住苦笑道,“那如果何帅要是先对我发难,您会站那一边呢?”
“哦?他为何要向你发难?”袁燿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刘辟。
“唉。”只见刘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可能是酒后乱性,也可能是因许多积蓄已久的矛盾吧——其实何帅倒卖辎重一事我也有所参与,袁公子如何看待我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袁燿听刘辟这么一说却笑了出声,可随后他的神情又变得克制而冷静,“我知道刘帅和些个渠帅不同,你的心里是有百姓的,或许你倒卖辎重是为了缓一时之急?又或许你和何仪一样,没什么不同?可人与人,终究有差距,什么人可以为友,什么人则只能为敌,这一点我想身经百战的刘帅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袁燿于冷风中缓缓站了起身,“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能彻底解决军中粮饷一事,同时还能整顿军纪,刘帅信么?”
刘辟有些困惑地看向袁燿,“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向袁公多拨些粮食?”
“不,与其求人不如求己。”袁燿望向茫茫旷野,尽管在无边夜色中他什么也看不清,“黄巾军的将士也会种地,也会放牛,不只是会钞略百姓,靠县中供养——这是我听刘君说的。不过他又说这他只在你和龚渠帅治下看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以为,你与其他渠帅不一样。”
“刘帅,你也这么以为对吧,在一群盗匪之中出淤泥而不染很累不是吗?”袁燿这一刻与其说是想要唤醒刘辟的恻隐之心,不如说是刘辟的野心。
他来这里,不是单纯和自己说心事那么简单的。
真正想要求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刘辟。
而刘辟还有些怅然若失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唉,天色已晚,筵席要开始了——刘帅还是早些进去吧。”袁燿见刘辟没有答复他,便动起脚步,缓缓向大帐走去。
“对了刘帅——如果何仪生事,那我定会站在你这边。”
那一刻,满怀愁云和心思的刘辟忽然攥紧了拳头,等到袁燿已经走出半里路后他立刻大踏流星冲上前去,最后甚至超过了他。
袁燿则定在了原地,神情古怪地看着刘辟远去的背影,看来今晚的节目不是他一人唱独角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