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家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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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冰开雪融,大地回春。最先感知到天时地气之变的,自然是野菜。秦岭南北,草木峥嵘,蕨菜、荠菜、野葱、马兰头……这些鸣春的清味,最能启动苏醒的味蕾,而且此时,人们也最想品尝蔬菜的本味,所以烹调手法也极简。早春的诸多野菜,正体现了食道与天道的契合,也是人们身心安适的物质基础。

本书二十四节气名称的书法作品及相连的篆刻作品,均由著名书法篆刻家赵熊先生题写。赵熊,字大愚、老墙,生于1949年,现为陕西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西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终南印社名誉社长,西泠印社理事,陕西书学院专业书法篆刻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篆刻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培训中心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研究员。

荠菜

最切实的春意应该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

过了正月就是暖春。在阳光的抚慰下,土地像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豆腐,开始变得酥松而滋润,似乎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开始了呼吸。

这时,乡下孩子们最乐意的事情,就是提着竹篮到麦田里去。正欲起身的麦苗开始返青,在煦暖的春光里,翠色欲滴,盈盈可人。其实,真正吸引孩子们的,是麦苗间偶尔会探出身形的野荠菜。

“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诗人辛弃疾在醉后所书的这首词,为我们描绘了平原春日里泥土清新、荠菜花开吐芳时的盛景。相较之下,苏东坡的句子——“时绕麦田求野荠”则更有生活的烟火味。

与园子里的蔬菜不同,在满眼翠碧的麦地里找寻荠菜,无疑是一段伴随着欣喜和心跳的发现之旅,而且,这种极富趣味感的劳动尤其适合孩子们的心性。其实,挖荠菜也是变相的踏青。

荠菜多生于路边、渠垄和田间。路边顺风,荠菜也就色泽深沉,相对显老。渠垄近水,荠菜多鲜嫩肥美,体形硕大。生于田间者,因有麦苗掩蔽,光照受到调节,生长匀速,故而味道最好。在《诗经》中,就最早记载了百姓对于享食荠菜的味蕾认同——“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邶风·谷风》)。

荠菜又名护生草、地菜、小鸡草、地米菜、菱闸菜、花紫菜等。此菜分布很广,南地与北国均有,且以中原为盛。秦岭两边,虽气候有别,但都宜于荠菜生长,其种类也有很多。最常见的是散叶荠菜,其叶茎长,叶面形似钥匙,也称钥匙菜。散叶荠菜最喜聚拢,有时密密匝匝,软如地毯。还有一种荠菜的近亲,称面条菜,其叶形如柳叶,表面毛涩,视觉温润,我们称合瓶菜或麦合瓶。还有一种勺勺菜,形态最美,叶子如菊,末端宽大,呈凹面卷起,状如小勺,颇受孩子们青睐。最引人发笑的是一种叶子干涩曲皱的荠菜,耐干旱,外形不招人喜欢,当地人给它取了个让人五味杂陈的名字——“老婆脚指甲”,意指传统社会裹脚的老太太,因其脚型受到挤压,骨肉连带指甲均已变形。每每挑到这种菜,孩子们就会捂着鼻子欢笑,相互调侃。

农家饭菜不用太讲究,在蔬菜缺乏的年代里,荠菜更是上天的恩赐。因为荠菜的生长期短,因而也就成了备值珍惜的时令菜肴。当然,它不仅可作为食材,同时也有良好的药用价值。《名医别录》中载,荠菜“主利肝气,和中”。《药性论》也言其“(将荠菜风干后)烧灰(服),能治赤白痢”。《千金·食治》言其“杀诸毒。根,主目涩痛”。《日用本草》和《本草纲目》中载,荠菜有“凉肝、明目、益胃”之功效,目前可用于治疗产后出血、痢疾、水肿、肠炎、胃溃疡、感冒发热、目赤肿疼等病症。

很多野菜,亦食亦药,但在农家人看来,只是更加珍重这天赐的野味。在他们的厨房里,简单舒适是基本的生活美学。荠菜从生长到食用,是这一朴素美学的最好体现。我国民间就流传着“宁吃荠菜鲜,不吃白菜馅”的说法,可见其与百姓生活的情感关联。虽然荠菜蒸、煮、煎、炸都适合,但相较而言,蒸、煮的方式更能保留其清新的乡野本味。

荠菜最简单的吃法是凉拌。荠菜过水后,颜色更清亮,此前略带土腥的杂色,过水后都被洗涤一新。在秦岭北麓,凉拌的荠菜最适合搭配关中人的早饭晚餐——苞谷糁。略甜的糁子配以稍苦的荠菜,黄绿之间,包含了农人们多少朴素的生活愉悦。诗人陆游就曾用文字表达他食用该餐的感受,“荠糁芳甘妙绝伦,啜来恍若在峨岷。莼羹下豉知难敌,牛乳抨酥亦未珍”。

陕西关中人吃荠菜还有一种搭配,是将其作为搅团的配菜。搅团是用苞谷面熬成的,呈糊膏状,热时倒入温水,使其凝结成团。搅团表面爽滑,破开后,舌头可以感触到沙沙的微小颗粒,是关中人喜欢的杂粮食物。若要搭配荠菜食用,最好是汤饭,这样不会有明显的干涩口感。深红色的汤水中,搅团保持了苞谷的金黄色,配以鲜绿色的荠菜,再辅以些许葱花和肉臊子,一碗简单的美味就此诞生了。

值得一说的荠菜美食,还有一种特色小吃——荠菜春卷,或曰锅贴,含咬春之俗,是春饼的变体。此食美味,但做起来却麻烦。我唯一吃到的一次荠菜春卷,距今已有十几年了。那时在咸阳,有同事周末与妻儿挖了荠菜回来,邀我去尝手艺。这种亲自下厨做的饭菜,自然要比馆子里亲切很多。

春卷好不好吃,首道技艺即在和面,面醒好,才会筋道,春卷的皮才会韧薄。做春卷皮真是一道技术活,先将平锅置于小火上,锅底涂菜油少许,待锅温热,抓起面团,在手中扬甩,并快速在锅内轻抹成掌面大小的圆面皮,薄皮在锅内受热,边缘自然微张翘起,估计要离锅时,用手揭下,即成春卷皮。馅料需要多少,有经验的人自然知道,量的具体拿捏,全在熟稔的心念间。皮内填入馅儿后,手指上蘸稀面糊,将春卷皮的边缘黏合,包成扁平的长方形,手指将两端轻按,使封口粘牢,不至于煎炸时张开,春卷的生坯即成。

炸春卷时,火候的掌握很重要。如今有了天然气灶,操作就方便了些。平锅内注油,漫过锅底,旺火烧至七成热,轻下春卷生坯。煎炸的过程中,控制油温很重要,薄皮呈金红色最好,并能隐隐透出荠菜的绿色。

春卷出油后,要稍微冷却,使皮儿酥脆,这样口感才更好。关中人吃春卷,喜欢蘸汁,酱醋辣椒,或再有蒜泥,调成汁水,可冲淡油腻味。这样,柔韧的荠菜、酥脆的春卷皮和调味汁一起所生成的美味,足以触动你的味蕾。

在古代文人中,数苏轼和陆游写荠菜味美的诗作相对较多。苏轼评价荠菜“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他还自己下厨,以荠菜烹制糁羹,并将其命名为“东坡羹”。

陆游对于荠菜似乎更是情有独钟,诗作亦很多,诸如“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手烹墙阴荠,美若乳下豚”,“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等句。这些句子,真切地表达了他对荠菜清香的体味,也为后人理解朴素的生活美学笼上了一层别有妙味的诗意。

立春前后,秦岭南北的人们早已有些迫不及待了,等煦阳稍稍和暖,便都入田搜寻。也有老者挖了来,拿到菜市场或街边来卖,这种景象在秦岭南麓的市镇上最为多见。无论山岭还是平原,荠菜是春日里最为普遍的野味,而且持续时间也长,在近一个月的时日里,荠菜会一直陪伴农人的味蕾。为了迎合人们的喜好,荠菜也已有人工培育,城市里的人们,没有太多进田地的机会,但是,菜市场也可以买到。不过,这种荠菜大是大些,嫩是嫩些,但还是没有野生的好,而且,吃荠菜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怀想,是与挖荠菜的踏青习俗紧密相连的,缺少了这个环节,春天的味道也就淡却很多了。

小野葱

枯赭的冬草,蒙了湿湿的露水,上山的时候有些滑,但王老汉还是执意要上山。出门的时候,老伴儿和儿媳一再叮嘱他,千万要当心。他不让别人来,因为再过不到一周,小孙女就要开学去杭州了,今年大一,这是她第一次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家过年,所以他必须上山去挖点野葱,不管儿子再怎么劝说,他都要自己一个人去。自小孙女儿时起,只要他挖了小野葱回来,小家伙就开心得不得了,于是,这就成了他的一门心思。尤其是孙女离家远了,他更想看到小孙女有小时候那样开心的笑容。

孙女想跟着他,以便照顾,固执的他还是不让,他说只是一点山坡坡,又是熟悉的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其实,他是怕孙女看到自己爬坡时吃力的样子,等到吃美味的时候,心情就没那么轻松自然了。他挎上竹篮,拿着铁铲,出发了。

王老汉的家在白河县茅坪镇,这里“南走巫夔,北通商洛,东扼均房,关南险奥”,古称“秦头楚尾”之地。湿润的空气,也使野葱出土要早些。

野葱,也称沙葱,百姓多将之称作野蒜、小蒜、小根蒜或里蒜等,多生在我国西北及西南地区。松软通气、排水性良好的土壤最适合野葱的生长,平原和山区都有,是最早报春的野菜之一。

经过人工驯化的大葱,总是有股冲冲的爨味。尤其是山东及东北所产,葱白赛玉,如椽在手,水灵是水灵,可得需蘸点面浆或者用豆腐皮包裹来吃才好,不少地方的百姓甚至利用它的辛辣味来就馍馍,或者用它来调汤,以压制羊肉的膻味等。相较而言,野葱的性情却要温和很多,既可以配菜相炒,也可以作为味料。它娇小的身姿如同马兰草,半隐于溪畔、田埂或林下,有点小家碧玉的意味。

王老汉走了将近一里山路,已经开始喘粗气,毕竟七十多岁了,而且他有点急,想要在十二点前赶回去,午餐桌上可不能少了孙女爱吃的野葱炒鸡蛋。

对熟悉山地的王老汉来说,野葱倒是不难找,以前他身手好的时候,也常带孙女来,而且有时还会背着孙女。他挖出的小野葱,孙女会择去杂草,将之捋齐,放在篮子里。孙女的开心在他那里会翻倍,酝酿成满满的幸福。

不多久,已得半篮子野葱,村子里已经有炊烟升起,于是,王老汉紧赶慢赶往回走了。

老伴儿已经打好了几只鸡蛋,晶亮橙黄,静等着野葱的奔赴。山里交通不便,生活多赖于自给自足,各类食材拜自然所赐,也方便可得。

孙女自觉地接过野葱,将之择洗干净,奶奶将其切段,在乌黑的铁锅里,黄绿两色相伴,更为诱人,这种小菜,稍做即成。

还是有些倒春寒,儿子为王老汉斟上苞谷酒,儿媳妇已提前往里面加了蜂蜜,并用热水温之,王老汉专用的小瓷盅里,冒着丝丝酒香。一大家子人围炉而坐,每天都很珍惜与孙女相处的时光。在这样一个僻远的小山村里,孙女能够考到浙江的好学校,已经让他们感到无限欣慰和荣光,家人们都知道,孩子以后是不会回到家乡工作的,纵然她与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牵绊。所以,她吃的第一口菜,是爷爷亲手夹给她的野葱炒鸡蛋。

另外,奶奶还给她做了野葱泡菜,这种可以久放的腌菜,饱含着亲人之间的想念和等待。因为孙女爱吃,他们本想让她带一点,但是气候不同,无法带去享用,也恐城市的同学们笑话。

家人们都深知,再过几年,孙女的口味或许也会变化,所以每逢寒暑假,他们都尽量让她重温家乡的口味。这里面有着他们对孩子味觉的补偿,也有着想让她一直思乡的牵挂。

韭菜

立春时,菜园里最好的就是韭菜,虽然这会儿已是“柳绿河开,春回雁来”,但众多的人工蔬菜尚在襁褓之中,只有蓄了一冬的韭菜,早已在暖风细雨中探出身影,并在初春时,生长得亭亭玉立了。南齐周颙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早春时的头茬韭菜,吸收了天地间敛藏最深的精华,茎叶鲜嫩,品质最佳;晚秋次之;夏季则最差。故而民间有“春食则香,夏食则臭”的说法。

韭菜是多年宿根的家蔬,因此极易培养,在很多农家的房前屋后、菜圃之中,韭菜总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年,单位组织春游,在秦岭北麓的山村里,一簇簇的韭菜随处可见,叶条鲜嫩,风姿摇曳,对于看惯整畦蔬菜的平原人而言,真是首次领略了山韭的野趣。最好的是,中午的餐桌上就有韭菜炒鸡蛋,韭是山韭,蛋是土鸡蛋,其味至醇,众人欢悦,不禁让我忆起了童年的时光。

我与母亲在菜圃里栽下韭根,小小的一方,充满期待,因为母亲说,当风变暖的时候,就可以做韭菜盒给我吃。那时,我家里种了很多菜,天稍转暖,晨风尤寒的时候,经常要到菜地里去,活计是侍弄辣椒、黄瓜、西葫芦和西红柿的秧苗,也顺便看看我的韭菜。从枯叶中露出黄绿色的小芽开始,我的目光就与其绿色的纯度相关联,每天最牵挂的事,就是看它绿了多少,高了几许。那一畦绿是最动人的,长起来,盖住了泥土的颜色,看着它,似乎味道就已到了我的舌尖。

我的家乡,对于韭菜的吃法随食而定,实在也不少。炒菜、做饼自是不用说,还有将之作为面条和搅团等食的作料,以及汤的漂花(汤面的漂菜)。

由于韭菜南北皆有,且南方更盛,故而南方韭菜的做法亦很多。比如豆丝韭菜、韭菜炒腊肉、培根炒韭菜、韭菜豆渣饼、韭菜煎凉粉、鱿鱼丝炒韭菜、韭菜炒蚕蛹、韭菜虾仁汤、韭菜炒粉丝、韭菜炒虾仁、韭菜榛子沙拉、韭菜炒猪肝……实在难以尽数。

在苏州时,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是韭菜炒螺蛳。暖春时,学校附近的乡道边,韭菜和螺蛳一并上市,老阿公和老阿妈提着小小的竹篮,蹲在路边。韭菜是自家所种,螺蛳是石湖里捞的,一切皆是春味。同事是安徽人,买些来炒,配以黄酒,那是周末里最快乐的遣兴与消磨。于是也发现,对于一种食味的品享,并不单单在其本身,而是与地属、气候以及人的情感有关。

中学时,读到杜甫的诗《赠卫八处士》,其中有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千余年来,广为传唱。诗人与朋友的相见,是在安史之乱的三年后,国力凋敝,时局动荡。时任华州司功参军的杜甫从洛阳回返华州,别时黑发,见时鬓白,安史之乱给家事友亲带来了诸多变化,能在乱世中相逢,何其高兴!于是,朋友冒着夜雨,在自家的菜圃中割了些韭菜,蒸上黄粱米饭,慷慨把盏,秉烛泪话。因此,虽是寥寥数词,却情真意切,动人心扉。“夜雨剪韭”也是古代诗文里描绘友情的一个典故。斗笠、蓑衣,冒雨剪韭,心念的迫切,人情的温暖,为读者勾画出了鲜活的画面。宋代刘子翚也有诗曰:“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在春雨与韭菜的时令邂逅中,暗含的不仅仅是味觉上的持续性期待,还有可以不断续生的神奇,这似乎就是春日生命感的象征。因此,在古人食春盘的习俗中,韭菜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苏轼说:“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韭菜所具有的特殊味道和香气,与其勃勃的生命形态,会在早春时让人们焕然一新,身心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