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水


春风拂面,夜雨萌生。花儿的初放,似乎是最为显化的春意,视觉、嗅觉、味觉乃至听觉,都在昭示着春天的温婉与含蓄。这时候,各类草木的芽尖儿也与花儿相伴,补充着味觉上的春意。苜蓿尖、豆蔓尖、构树芽、漆树芽、扫帚芽……芽尖儿即是春尖儿,每至初春,春芽宴总是人们期待的,所谓山野清味,唇齿留香。

茵陈
民谚说:“二月茵陈,五月蒿。”对于初春里悄悄探出脑袋的茵陈,我颇有印象。
那时读初中,学校号召我们勤工俭学,年后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河滩里去采茵陈——此物是一味药。
早春的出行是惬意的,我们排着队,在老师的带领下往河滩进发。春山如黛,酥风拂面,沿途的麦苗返绿,柳枝吐芽,但蒿草还是枯枯的赭色。
渭水冲击而成的河滩地,沙土相和,松软如糕,尤其是在春雨的滋润后,含蓄而蓬勃。大片大片的蒿草丛,像是茸茸的驼队,但是仔细看,它们的脚跟上,却已经穿了绿绿的小靴子。因为叶片上笼了一层白白的霜毛,茵陈的那种绿,就有了羞涩的萌动的美。后来学国画,才晓得可以用石绿与之对应,但它那种茸茸的质感,却极难用语言和色彩去描绘。漫山遍野的蒿草,总是秦岭北麓从春到冬的盛大景象,印证着季节的推演、岁月的荣枯。
茵陈的别称很多,有牛至、耗子爪、田耐里、因尘、马先、绵茵陈、绒蒿、细叶青蒿、安吕草等,属管状花目,菊科。民间多称其白蒿,因为其经冬不死,春时因陈根而生,故名因陈(茵陈)。一入夏,雨水丰足,蒿草长势迅速,株高有时过米,故而百姓也称其茵陈蒿或蒿子。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述说:“白蒿有水陆二种……曰:蘩,皤蒿。即今陆生艾蒿也,辛熏不美。曰:蘩,由胡。即今水生蒌蒿也,辛香而美。……谓其春时各有种名,至秋老则皆呼为蒿矣。曰藾,曰萧,曰萩,皆老蒿之通名……”过去的关中,水泽丰沛,水蒿亦多,但还是以陆生的白蒿最为多见,故而本地民众所说的白蒿,即指陆生。
因为药用,白蒿幼苗颇得民众珍视,但是到了秋冬,白蒿则沦为厨房里的柴火。故乡的白蒿很多,但平时无人采摘,一入夏天,蒿苗速长,到了冬季,竟如一棵棵小树般。在我幼时,乡里缺少柴火,我和母亲常去收割蒿草,冬季已枯的蒿草有些扎手,也不好捆绑,我们拉着架子车,虚虚地装一下,回来没两天,便已烧得一干二净。塞进火塘里的蒿草,刺啦一声,草籽瞬间全无,只剩下稀疏的几个杆,此时想起它幼小时的样子,便有恍惚怜惜之感。
在《诗经》的记载中,白蒿是可用来祭祀的植物,每至春夏,民众便到田野里采蘩(白蒿)。《诗经·召南·采蘩》中便有这样的句子:“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言明了古代公侯采来白蒿用以祭祀的礼俗。
白蒿农历二月生苗,叶似嫩艾而歧细,面青背白,其茎或赤或白,其根白脆,根茎皆可做蔬。根苗可入药,甘平无毒,补中益气,主治风寒湿痹、夏月暴水痢、恶疮癞疾。中医多采之。
因有药用,民间也便有采食白蒿之习。茵陈做菜,要采嫩苗,老的做药用的,是茵陈蒿。茵陈的吃法不是很多,大抵有焯水凉拌、香炒肉丝、茵陈窝头及茵陈粥。在南方,还有以米粉做茵陈糕、团的习惯。当然,还有人用茵陈来泡茶喝的。
母亲所给我做的,是用面裹了来蒸。茵陈苗长到不足一寸,便可采食,淘洗干净后,撒上面粉,将之拌匀,以面粉稍能裹住蒿叶为宜,甑笆上覆笼布,一刻钟即蒸熟,末了调制蒜水,佐以食用。
早春里,各种芽尖儿是春的使者,也是味蕾对春味的品尝。故而,吃春芽也是咬春,春风春雨润万物,眼前的茵陈、榆钱、槐花、构须、柳芽、漆树芽、扫帚芽……这些在春阳和春雨滋润下柔嫩饱满的芽尖儿,洋溢着食客们对于烂漫春味的无尽想象和满足。
有次在苏州,我喝到一种汤,是用春时的鲜茵陈所做,淡绿的细丝漂于汤面,虽无确味,但触之有感。更重要的是,只要说起茵陈,便能让人想起那早春的田野和煦暖的春阳。
核桃须
农历三月阳春,万花飞叠。
当树叶都舒展开来的时候,果树的花儿也次第落泥。这时候,核桃树的叶尖也在慢慢萌生,核桃也已开花了。
核桃花很腼腆,似乎有些形不示人,很长时间里,我不知核桃须就是它的花朵。那时疑惑,这一条条虫状的物什,不知是派什么用场,就像白杨树的絮条落下来,孩子们将之插到鼻孔里,扮作老翁。
说它是花,也不大能让人相信。因为核桃树极高,花蕾又小,实在没法看见。
虽然家乡的核桃树不少,但知道其须能吃,已经是很晚的事了。师弟家在商洛,说是少年时,每季都会吃到这种食物,做法也很简单。引孩童发生兴趣的,往往是其怪怪的模样,以及对它身体里春野之味的觊觎。
丁酉仲春,数友相伴,到终南去访冬子。此处虽然山浅,但也比关中平原的气候要凉,春天要晚。一路看来,杨树的叶子似乎探头最早,赭黄与草绿杂糅的通透昭示着春日的煦暖,大多数的树木还能看到清晰的枝丫,稀稀疏疏的叶子罩染着丰润的绿色。
我们在杏树下饮茶,随心漫语,冬子突然说,核桃须早可以吃了!于是几人拿了盆,到屋侧的大树上去摘。山里空气好,核桃须很是干净,粗粗的已如小香肠,虽然稍老,但还可以吃。我和红艺兄个子高,跳起来便可抓住树干往下拽,一刻钟工夫,已得满满一盆。
核桃须吃的是筋,并非花。冬子吃过,教我们来捋,就是将须上的花蕾搓掉,只留内筋。我们想到了一个妥帖的字“挼”,那种蜕掉花蕾的轻柔感,让人心生欢喜,几个人一边劳动,一边欢笑着探讨此字的动作,一是此字颇有动感,二是“挼”的动作极其丰富,手指似乎无法锁定在某一个瞬间,轻轻揉弄,欢快异常。一会儿工夫,满盆的核桃花被捋去,只剩了一碗须筋。冬子拿去焯水,须臾捞出,凉拌即成。
在山里吃春野之味,简单而有情味。核桃须的口感比海蜇要柔,植物的纤维在齿间被分解,清香之味淡淡溢出。有个窍门是,调味的时候,用凉开水稀释盐醋,这样不会遮盖核桃须的本味。
核桃须除了吃鲜,还有一种办法,是将其晒干,呈黑色,可以炒肉,亦可做汤,泡水来喝也是很好。我在某店里曾吃过核桃须炒鸡蛋,深褐色的核桃须与嫩黄的鸡蛋相衬,如柴门鲜花,情味盎然。略带筋道的核桃须和柔嫩的鸡蛋入口,真是美妙的口感组合。
核桃须富含磷脂,有益于增强人体的细胞活力,促进造血功能,此外,还能有效降低血脂和胆固醇,预防动脉硬化。遗憾的是,这样的春味却难得能吃到。如今工作繁杂,心难旁骛,每年春来的时候,总是想着外出闲游,赏花观云,但是等到酷夏已至时,才蓦然发现,那些想赏的春花早已开败了。
茴香鱼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茴香可以长得很大很大,反正比少年时的我要高出很多,而且气味很冲,让人印象深刻。此后,我就没再见过茴香“树”,而是通常在菜市场里瞥见它,不到一尺,码放整齐,有时买来包包子和包饺子,就是为了享受它的那种爨味。
在幼时的我看来,茴香的叶子不像是叶子,倒像是太乙真人的拂尘,或者像是他的胡须,因此总觉得它很飘逸,不是凡胎。可是它的味道在很多人看来,特别是特别,但总感觉不够清正,有些怪怪的。
我虽性情敏感,但对诸多食材的味道却总能欣喜纳之,茴香也不例外。因此,遇着了茴香包子和饺子,总还是要仔细品尝的。
茴香有大小之分,平日所说的是小茴香。在我国古代的《药性论》《千金方》《本草纲目》等药典中,对其药用功能多有记载。其主要有温肾散寒、和胃理气的作用,对于寒疝、少腹冷痛、肾虚腰痛、恶心呕吐等疾病都有良好的疗效。
除了入药,茴香的幼苗也可食,籽儿则是常用的调料。百姓用它包包子、包饺子、泡茶、做汤、摊饼、素炒等,是很好的作料。
两年前的仲春,我在秦岭中的留坝县短住,看见老乡们的房前道边大多植有小茴香,虽然它与花草们种在一起,但它是味料的角色。
我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茴香细细的叶子,炸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心疼。某日,厨师侯晓明炸香椿鱼的时候,顺带炸了两条茴香鱼,说专意让我尝尝。炸好后,我拿起来端详,它比香椿鱼更为精致,裹了面糊糊的身体,经过油炸,更加橙黄,细小的叶子透出面糊,像是掐丝镶嵌的工艺品,而那些未裹面糊的叶子,已被炸干,叶形脆硬。我拿起它,像是拈着一支羽毛,轻轻去咬,香味浓郁。
这样的食物,我是第一次吃,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吃了,倒不是说以后买不到,吃不着,而是人生的有些遇见,总在特定的时空和场域里,才会显现出其独特的一面。
藿香叶
知道藿香可以食用,是因为留坝县的厨师侯晓明。有一天,我与同学刘勇、付利军等人在他店里喝酒,点了一份鱼汤,味道甚好,问起缘故。他用筷子捞起,说是藿香,然后跑到操作间,拿出一片叶子来,揪开让我闻,一股带着麻香的爨味扑鼻而来。那一盆鱼汤,也的确因为它的加入而别有鲜香。付利军还告诉我,藿香叶可以炸着吃。
藿香也叫合香或者山茴香,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在秦岭的山间多有,因有食用和药疗价值,乡民也常在花圃或菜园里种植。光照充足、温差较大、雨水合宜的陕南山区,是藿香生长的福地。
那天之后,我一直想要找到藿香。
一日晨跑,散步返回,我在沿路家户的花圃里搜寻,遇见老人便问。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领我到花坛前,将几棵小小的苗苗指给我,看起来出芽不到一周吧,叶片如心,但自身的特征还没有出来。于是再找。另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领我到她家的花圃边,在几簇芍药的旁边,我看到了藿香,已有半尺多高,叶面柔韧,边缘带红丝,叶尾圆阔,叶尖细巧,黄绿的色泽带着春色。
我还是想吃它,就只为尝个鲜。老太太有些疑惑,给了我几片。
我在想,炸洋芋丝果果的时候,顺便将它炸了吧!藿香叶是单片,因此即便是裹了面,也是很薄,所以对于厨师油煎的手艺要求很高。叶子正反两面在面水里沾了沾,拈起来漂入油里,赶紧用筷子去翻,就这一瞬间,还没看到它的变化,旁边的人就喊道:“好了!赶紧捞出来。”于是,一片如标本般的藿香叶被拎了起来,颜色已由绿转黄。
放了一会儿再吃,脆脆的,比海苔厚,那种爨香味还有。
在以前,藿香对我来说只是两个字,不知道它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样的香。平原地区,庄稼居多,其他植物较少,生活内容亦显单调。而在山乡之地,植物和动物的种类都要更为丰富,在主粮之外,这些在平原民众看起来颇为奇异的食材,却是他们寻常的生活之味。
花椒叶
花椒不仅可以佐食,椒叶也是一种别样的美味。
在陕南人的味觉习惯里,秦味占三,川味占五,此外,还有楚味和湘味。不管怎么说,花椒总是他们离不开的味料。所以,路过陕南人的门前、田埂时,常会看到花椒树的身影。
仲春时节,花椒叶沐光沾露,姿态招展,椒叶虽不大,但味道实足,在单调的农业生活中,常常成为农家人一道别有滋味的美食。那种冲冲的麻香味,使人一说起,就会唤起舌尖的记忆。此时,花椒叶子未老,味道尚足,要是等到立夏之后,老叶不仅无味,而且也干涩难食了。
在我的老家宝鸡,有几种农人们最爱做的椒叶美食,分别是椒叶煎饼、椒叶锅盔、椒叶花卷和椒叶炒鸡蛋。
我最爱吃的是椒叶煎饼。老家人擅做的,是那种薄软如巾的,在农人们巧妙地拿捏下,面粉温柔的性格和含蓄的本味衬托了椒叶竦爽的任性,糯香异常。田埂上的椒叶味道最浓,采回淘洗,阴置沥干,用刀剁成碎片,然后加到用小麦粉和成的面水里,面水的稀稠以尚可挂住筷子为宜,要想更有滋味,还可加入鸡蛋,但不能多,多了会影响面粉的黏韧感。然后用筷子不断搅拌,使之均匀。一切判断,全赖经验。做椒叶煎饼最好是用平底锅,锅底拭油,文火加热,舀少量面糊倾入,使之徐徐摊开,然后提起锅来,摇晃调整,使面水平匀。约莫两三分钟,一张煎饼即成。和了椒叶的煎饼,不仅视觉上美观,味道更是鲜香。
同样的办法还可用到锅盔和花卷的制作中。在农家生活中,人们总想力所能及地丰富食物的滋味。简单的办法,便是往馒头里加盐、糖、辣椒面和椒叶。如今吃馒头,若不就几个小菜,可能便不好下咽了,但那时的人们,只能干馍独吃。因此,可想而知,这些用来调剂的味料,对那时的人们来说,该是多么兴奋!那是对孤寂味觉的犒赏和慰藉。
到了留坝,我才听说一种奇怪做法:炸椒叶。
要吃炸椒叶,采的时候便可以整丫来摘,自然也无须分拣切碎,稍作冲洗,便可制作面水,小面粉里加上鸡蛋,可使其口感酥脆,再稍微加些盐巴、椒麻料进去,味道会更加丰富。这种连枝带叶的造型在面水里自然挂带不匀而别有韵致。炸的时候,速度的拿捏,火候的掌控,都是难得的经验。我是眼看着侯晓明炸椒叶的,但因为速度太快,也没大看清。盛在盘子里的椒叶,因为有了面粉的加持,形态更加支棱,像是古时富家女子头上的花冠、步摇。而煎炸的过程中,金黄色的油面冒出的泡泡,则像是对它精致造型的赞叹与欢呼。
吃此食时,有一种好奇而又不忍的奇妙心理。在口腔中,椒叶边缘的小刺和叶面炸干的面糊糊会形成微妙的磨砂口感,再加上爽劲的味料,给口腔带来的感觉,就好似一首火辣热情的民间乐曲,让你瞬间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