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功能·符号:扬·穆卡若夫斯基文学与美学理论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序言

穆卡若夫斯基(捷克文Jan ,英译Jan Mukarovsky,俄译Ян Мукаржовский)这个人物,其实我们并不陌生。

国内一些较为流行的文艺理论教材上,也可以找到这个人:“穆卡洛夫斯基”,或“穆卡罗夫斯基”,在论及结构主义文论的那些章节也会提及这位“布拉格学派的首领”。20世纪世界文论版图上,确乎不能没有结构主义这一流脉。结构主义文论的发育谱系中,确乎不能没有布拉格学派的结构主义。结构主义的布拉格学派之孕生与成长中,确乎不能没有穆卡若夫斯基。

穆卡若夫斯基的文论建树,又是国内学界了解不多尚且若明若暗的。

目前能见到的穆卡若夫斯基著作的中译,仅有《标准语言与诗的语言》《对话与独白》《什克洛夫斯基 〈散文论〉 捷译本序言》等零星的几篇。这些文章并不具有很高的代表性,而且大多是转译,转译自英文和俄文,有的甚至还是节选。至今也没有一部据捷克文原著翻译成中文的《穆卡若夫斯基文论选》。在对穆卡若夫斯基这位文论家的引介与“拿来”上,我们中国学界是相当滞后的。德国学界则是积极地接受了穆卡若夫斯基的重要学说。德国接受美学的主将之一尧斯曾坦言,穆卡若夫斯基著作曾成为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一时期的显学之一。从1967年到1974年,他最重要的著作都出现了德译本,并且一跃而为各种角度批评讨论的核心。在德国,那些年里,人们提到接受理论或结构主义理论,几乎言必称穆卡若夫斯基。无独有偶。也是自1967年起,穆卡若夫斯基文章的俄译本便开始面世,著名文论家洛特曼开始组织编选翻译两卷本的穆卡若夫斯基文论选;在美国,从6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也出现了穆卡若夫斯基文论译介热潮,陆续出版了好几种穆卡若夫斯基文选英译本。

当代中国学界在穆卡若夫斯基文论的引介与“拿来”上之所以如此滞后,是与我们对布拉格学派整体面貌的认知长期处于若明若暗的状态密切相关的,这是与我国文论界对结构主义文论总体谱系的认知长期处于若明若暗的状态密切相关的。

可以说,我们相当熟悉法国结构主义。列维—施特劳斯的《神话结构》、格雷马斯的《结构语义学》、布雷蒙的《叙事潜能之逻辑》、热奈特的《叙述话语》、托多罗夫的《诗学》与《文学概念》;巴尔特的《叙事文本结构分析引论》与《符号学要素》;所谓“巴黎符号学派”;还有拉康的精神分析,阿尔都塞、戈德曼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符号学文论、叙事学文论在当代法国的盛行,自然得力于结构主义。

也可以说,我们比较熟悉苏联结构主义。普罗普、洛特曼、乌斯宾斯基、伊万诺夫,所谓“莫斯科—塔尔图学派”:诗文本分新、文学符号学、艺术符号学、文化符号学在苏联的发展,无疑离不开结构主义。

然而,我们不太熟悉捷克结构主义。扬·穆卡若夫斯基、罗曼·雅各布森、尼古拉·特鲁别茨柯依、菲尼克斯·沃迪奇卡,所谓“布拉格学派”。诚如韦勒克早就关注到的:布拉格语言学派包括几位文学方面的学者,他们做过一番颇有抱负的尝试,旨在发展一种他们称为结构主义的文学与美学的连贯性的理论,至少早在1934年就进行这种尝试了。

事实上,正是布拉格学派首倡“结构主义”。“结构”正是布拉格学派的得名之缘由。俄罗斯形式论学派提出但未得到解决的可供解释内在系统的规律性与外在动机之文学发展问题,成为布拉格结构主义者关注的焦点。文学作品的符号学概念使得它成为社会事实(也就是说,特定集体成员所理解的符号),从而结构主义者把文学史的发展变化与人类文化所有其他方面联系起来。布拉格学者采用了偏离形式主义的路径,把诗学延伸至美学,从单单关注言语艺术转变为关注所有其他艺术以及艺术美学之外的东西。主体的扩充为普遍美学价值提供动力。在普遍美学价值中,语言的价值(语言—言语的对立)投射到更为庞大的所有艺术符号系统之中。

布拉格确乎是“结构主义”跨文化旅行的第一个驿站。

对结构主义谱系进行深度梳理,就会看到结构主义并非只有一种形态。

有“法国形态”的结构主义。该形态重视费尔迪南·德·索绪尔和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的著作;通常把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巴黎视为结构主义最为繁荣也最为重要的时期(罗兰·巴尔特、雅克·德里达、茨维坦·托多罗夫等)。在这一形态里,索绪尔通常被奉为结构主义创始人。索绪尔为语言学和符号学开创出崭新的纪元。列维—施特劳斯的关键作用则在于大大拓展了索绪尔关于语言符号的天才见解,将其应用于其他领域,从而开启了20世纪60年代结构主义范式雄霸天下的时代。

也有“中东欧或斯拉夫形态”的结构主义。该形态强调结构主义学派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更喜欢在使用“结构主义”一词时使用其复数形式。其实,结构主义在中东欧或斯拉夫的分支同其西欧或“索绪尔”分支确实不同。该形态聚焦于中东欧或斯拉夫结构主义传统的独立起源和不同的思想倾向,重视中东欧或斯拉夫结构主义传统中不同于西欧传统而具有的独创性成分,关注中东欧结构主义传统与索绪尔式结构主义在旨趣上的差异。布拉格学派不仅以其在音位学取得的成就(雅各布森和特鲁别茨科伊)而称著于世;布拉格学派更是一个意义十分重大的跨学科实践,其研究领域涵盖美学、文学理论、戏剧研究,符号学;布拉格学派的思想来源不仅有索绪尔,还包括波兰语言学家博杜恩·库尔德内,俄罗斯形式论学派(尤里·蒂尼亚诺夫、列夫·雅库宾斯基、叶甫盖尼·波里万诺夫、格里戈利·维诺库尔)。布拉格学派的思想来源也不局限于语言学或语文学,其他来源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尤其是现象学(埃德蒙德·胡塞尔,也包括胡塞尔的俄罗斯学生古斯塔夫·什佩特)。

直面结构主义文论的原生态,展开“中东欧或斯拉夫形态的结构主义”之起源与生成发育的梳理,就会使我们不再把结构主义的发生发展局限在“索绪尔—施特劳斯”这样的单一线条上。关注结构主义的生成与发展的多形态,就会使我们认识到:流行于教科书之中甚至“结构主义史”之类的著述中的“结构主义如是观”,其实是简单化的。诸如结构主义始于1945年,繁荣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布拉格学派不过是结构主义的前奏之类的定论,其实是一种片面的“成见”,是有待修正的。

应该看到,国际学界早就开始关注结构主义发育史上的布拉格学派,关注穆卡若夫斯基这位早期结构主义的重要代表,关注其“功能结构主义”。

在美国,至少有两部著作对布拉格学派文论建树、对穆卡若夫斯基的文论探索有过直接的评述。其一是在耶鲁执教的韦勒克教授早在1969年就发表的《布拉格学派的文学和美学理论》;其二是在哈佛执教的J.施特里德教授于1989年出版的专著《文学结构、演变和价值:俄罗斯形式主义与捷克结构主义之反思》。在苏联,至少也有两部书直接探讨穆卡若夫斯基文论。彼得堡国立师范大学教授 A.格利亚卡洛夫(А.Грякалов)在《美学中的结构主义》(1989)一书里,在“从结构概念到结构主义美学(1930—1940)”这一章里,系统评述了穆卡若夫斯基在结构主义美学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后来,俄罗斯科学院斯拉夫学研究所的A.秋林娜(А.Тюрина),以“扬·穆卡若夫斯基与捷克结构主义之特征”为题,撰写了副博士学位论文。在当代中国学界,穆卡若夫斯基的文论探索也并没有落在走进改革开放新时期已然睁眼看世界、站在国际文论前沿的那些学者的视野之外。还在20世纪80年代,张隆溪就已看到,“尽管穆卡洛夫斯基曾借鉴现象学和结构主义语言学等多方面理论,但他自己的理论却能把吸取来的成分融会贯通,具有不可磨灭的独创性”。后来,方珊、张德兴、汪正龙、方维规等学者也曾陆续撰文评介穆卡若夫斯基的文论。

朱涛是2006年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跟我攻读博士学位的。他的学位论文选题就是围绕着结构、功能、符号这几个轴心范畴来梳理穆卡若夫斯基文论建树的。后来,他有机会到莫斯科大学访学一年,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扬·穆卡若夫斯基文学与美学理论研究”。这些年,朱涛在投身教学之余,继续展开穆卡若夫斯基文论研究,陆续撰写了《从“诗性功能”到“审美功能”——扬·穆卡若夫斯基与俄罗斯形式论学派文论比较》《布拉格学派美学与审美价值之论争——以扬·穆卡若夫斯基为例》《艺术的意向性与非意向性——扬·穆卡若夫斯基文艺符号学思想初探》等十几篇论文,并在《外国文学评论》《国外文学》《俄罗斯文艺》《当代外国文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外国美学》《跨文化的文学理论研究》陆续发表,有些论文还被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文艺理论》全文转载,已经取得在其同龄的文学博士中十分突出的学术成就,显示出能独立考察文学理论问题的研究能力,展示出开阔的学术视野与良好的科研潜质。在穆卡若夫斯基文论研究方面,勇于坚持,作出了不少开拓,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正是在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在博士毕业之后这十几年来对穆卡若夫斯基文论之持续不断的研究之基础上,他完成了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部书稿。我高兴地看到,书稿中还展开了穆卡若夫斯基与俄罗斯形式论学派,与巴赫金,与洛特曼的比较研究,还有对穆卡若夫斯基文学研究方法论、穆卡若夫斯基与电影符号学等论题的思索,将穆卡若夫斯基文论与符号学与美学关联起来。这些比较,尽管还显得有些稚嫩,但毕竟开启新的空间;这份走进穆卡若夫斯基理论探索原生态的努力,尽管尚属起步,却已是合乎逻辑的拓展:穆卡若夫斯基原本就既是文论家,也是符号学家,更是美学家。

终于付梓的这部书稿,其实两年前就已完成。要是在2016年面世,那将是对布拉格学派、对穆卡若夫斯基一份很好的纪念。布拉格学派,正是在1926年10月成立的。终于面世的这部书稿,也可算作是一份姗姗来迟的追念吧,还是可喜可贺的!也就在我向他的第一部专著表示祝贺之时,恰逢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现代斯拉夫文论经典汉译与大家名说研究”开题。穆卡若夫斯基文论已成为这一国家重大项目要翻译要研究的五位大家之一,而这也从一个维度上肯定了研究穆卡若夫斯基文论的价值与意义。

毕竟,如果我们不再把世界文论简化为欧美文论,简化为美英文论,那么就应该看到:

20世纪世界文论版图上,确乎不能没有现代斯拉夫文论这一板块。

毕竟,如果我们不再把结构主义文论简化为一种形态,简化为巴黎结构主义,那么就应该看到:

结构主义文论流脉的发育谱系中,确乎不能没有其“中东欧或斯拉夫形态”,不能没有布拉格学派。

布拉格学派的孕生与成长进程中,确乎不能没有穆卡若夫斯基。

是为序。

周启超

2018年3月18日

浙江大学·港湾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