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据说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的缘故，今年秋季的气温比往年偏高。安大略湖的湖水水温也高于往常。这里五大湖连成一体，蒸发的水汽上升，在当地形成湿润的云团。遇到了从北极南下的冷空气，马上就形成降雪。这就是当地特有的湖泊效应。大迟早上听天气预报广播说多伦多地区将迎来初雪，开车出来的路上就看到细碎如粉的点点雪花轻盈地飘落。它们随风旋转，跳跃着、打着旋儿在空中翩然起舞。许多雪花像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忽然间出现，然后冲着车窗飞扑来，然而就在即将相撞的一刹那，又嗖的一下闪开，掠过车顶飞驰而去。列治文山在多伦多北面，受大湖的影响也减弱了许多，降雪量比起城里少许多，很多地方只飘了零星几片雪花，仿佛是谁不经意撒下的白色花瓣。大迟上班一路开车过去，只看到沥青路面因为湿润变成深黑，路边的草地仿佛被盖上了薄薄的白色幔帐。
“下雪了。”林允芝望着车外喃喃道。
“对呀，一点点而已，不会下很大，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大迟回答道。
汽车开进停车场的时候，一个念头从大迟脑海中闪过，他扭头问林允芝：“你有没有试着去舔雪花？”
“雪花没有味道的。”
“有没有味道不要紧，你就没有去舔一下的冲动？”大迟关闭发动机，拉上手闸，继续怂恿林允芝。
林允芝走下车，果然张开嘴，对着天空伸出舌头。
“哎呀，雪花总是飘落在脸上，眼睛里，却很少落在舌头上。”
“那是当然，因为你在呼吸，热气不一定可以融化雪花，却可以让它们转向，飞到一边去。”
“我屏住呼吸了。”林允芝还在继续尝试。
“可是你体温在那里啊！你的舌头在向外散热呢。”大迟补充道，“除非你使劲吸。”
“你怎么知道？”
“我从前是学航空的，空气动力学可是基础课。”
“你都知道了还让我去试？”
“我只是想看看你伸出舌头的样子。”
“你好坏。”林允芝捶了大迟一拳。
大多数同事进了公司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咖啡间，然后端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出来，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带午饭的同事还会把各式各样的餐盒放进冰箱。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大迟去泡茶的时候发现不知是谁在咖啡间的桌子上摆了一盘蛋糕。一看就是自己手工烘焙的，尽管已经制作者很用心地把蛋糕切成小块，但是一眼扫去就能发现它们大小不一。
“这是谁的蛋糕？”大迟问先到一步的林允芝。
“好像是玛格丽特带来的。”林允芝说，“我尝过了，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大迟拿起一小块放在嘴里，很松软的口感，应该是使用了低筋面粉。蛋奶的香气很足，真材实料，绝对不是商店里出售的蛋糕那种咬一口，香精味道满嘴的感觉。细嚼一下，里面还夹杂有甜甜的葡萄干。
正在这时，玛格丽特也来到咖啡间。大迟一边回味蛋糕，一边由衷地赞扬：“是你烤的蛋糕吗？真是杰作！”
玛格丽特纠正大迟：“这不是我的杰作，确切地说是我妈妈的杰作。”
“手艺不错啊！”
“多谢夸奖！”玛格丽特兴高采烈地说，“我妈妈非常擅长这个。她做饭的秘诀是严格按照菜谱。甚至为此还买了一个电子秤。每次都按照菜谱将配料逐一称好，然后依次混合搅拌。当然，搅拌也有专用的设备。你以为这就是做好烘焙的精髓？才不是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会用手指蘸一点放嘴里尝尝，然后再决定继续添加哪些配料。这就是我永远学不会的原因。”
布莱特抱着他经典的大咖啡壶出现了：“我错过什么了吗？”
“没有啊，我们正在谈玛格丽特母亲的厨艺，你要不要尝尝？”大迟回答布莱特。
布莱特伸出手指捏起一块蛋糕放在嘴里：“味道不错，我得再拿一块儿。”说完他伸手又拿了一块蛋糕，转身离开时对大迟眨眨眼睛：“我的建议，厨房最好还是留给女人，如果你不想吵架的话。”
这个月公司的晨会照常在二楼召开，三楼工作的同事陆陆续续下来，围绕着二楼的办公区域或坐或立。首先是老板史蒂夫做开场白，之后是经理们轮流介绍各自部门的新鲜事，比如新员工入职，客户签/续约，项目进展之类。最后就是问答环节，员工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
大迟入职几个月来已经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晨会，他所熟悉的流程就是认真听，然后和大家一起鼓掌。今天史蒂夫一如既往地慷慨激扬，他谈起云技术在信息产业的快速发展，基于云平台的计算和服务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而作为软件开发商，公司也需要毫不迟疑地拥抱云，加入云，成为云。大迟不得不承认史蒂夫的演讲颇具有鼓动性。只可惜他的魅力已经不能让自己心跳加速了，但是不容否认的是，他还能让别人心跳加速。那种装腔作势的做派还可以让刚刚毕业涉世未深的新人们感到痴迷。
接下来是刚加入公司的云服务经理讲话。大迟知道史蒂夫招募他来负责公司向云业务转型，但是不知道他干什么具体工作。对于这位空降的经理，大迟没有什么好感，当然也并非反感。大迟庆幸自己至少不用像他那样为了掩饰秃顶而将所有头发都梳到一边。
云服务经理延续史蒂夫的发言，进一步阐述说云服务顺应信息产业的潮流，可以更灵活地构建应用，更快地完成计算和更便利地在云端工作。公司的云发展将混合公有云和私有云，实现软件即服务（SaaS），平台即服务（PaaS），以及基础设施即服务（IaaS）。自己接下来会招募云服务专业人员，解决公司目前的云部署问题。
大迟听完他的发言后心里直嘀咕：招聘你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哪里有找来人说我得再招几个手下来解决问题。这种要求不但提得理直气壮，给出的理由还很充分，说什么专业的事情呢要专业的人来做。按照这个套路，自己这个程序员是不是可以要求找个秘书做做代码输入，单元测试，以及写文档的工作？
到了提问环节，大迟看到林允芝居然举手提问。她问公司的云业务都是什么。史蒂夫将这个问题顺水推舟传给新上任的云服务经理。云服务经理继续滔滔不绝：“公司的云业务是基于云策略的实现全新的架构。充分采用云计算服务中间件集成技术，整合利用各种云端资源。云业务会超越传统的软件购买、安装、使用模式，通过崭新的商业模式提供服务给客户。云服务下的公司产品将会更加智能，让客户更充分地掌控其业务。”
林允芝听了这一大通介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迟心里想，哪里这么复杂，就是把自己的机房拆了租用第三方的服务器，开发软件的客户端从单机运行转为网络平台的网页运行罢了。
晨会之后，大迟连忙找到林允芝：“刚才在晨会上你怎么问这么蠢的问题？”
“怎么了？我的确不明白云业务。”
大迟连忙对她说，那你不也该问“是什么”啊，这样显得自己很无知。当然也尽可能不要问“为什么”，虽然这样提问充分表达了求知欲，作为校园的学生还不错，但是在职场上显得自己不明所以，还是有些......如果不说是傻，至少有些不够称职。你要问“什么时候”。这通常是预留给领导的问题。这样提问一来彰显自己很关心细节，二来昭示出自己对于全局的掌控。
“你怎么不问什么时候呢？你只要举个手啊！”
“我就是不举手，我又不是领导。”
“你可以是领导啊！”
“我才没有兴趣当领导呢，每月就多那一点点银子，缴税之后就更没有多少了。还要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犯不上。”大迟心里想，领导就是随时可以发表一篇长篇大论却又让人感觉什么都没说的主。史蒂夫是CEO，需要各种名词术语包装得高大上，就像黑道上有自己的行话一样，他们那个阶层，有自己的一套语言和话术，怎么听都有道理，但是从不涉足具体的事情。
下班的时候，大迟和林允芝一起下楼去停车场，刚走出大楼的时候恰好遇到领导尼尔森准备走进来。好久不见，他穿着灰色的呢子风衣，右手提着一只摇篮，篮子里用小毛毯盖着个叼着奶嘴的小毛头。尼尔森先和大迟打过招呼，然后指着摇篮介绍到：“这是我的女儿。”大迟低头一瞧，小宝宝睁着蓝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向外张望，她的皮肤很白，不是像成年白人那样皮肤下透着血管的粉红色，而是白白胖胖，像极了商店里出售的洋娃娃。喔，不对，大迟连忙纠正自己，这本来就是洋娃娃嘛。他在打量小宝宝的时候，林允芝也俯下身子，拉拉婴儿的小手，然后轻轻摇一摇：“太可爱了！”小宝宝当然不知道握手是什么含义，她瞅瞅林允芝，嘴里叼着的奶嘴蠕动了一下，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哼，像是在打招呼。怪不得这些天看不到尼尔森，原来是照顾刚出生的小宝宝了。大迟没有问尼尔森为什么这么晚，都到了下班时间才来办公室。看过小毛头之后他对尼尔森说：“外面凉，赶快进去吧！”
告别了尼尔森，两个人继续往停车场走。大迟说：“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孩子。”
林允芝笑着说：“小宝宝太可爱了。婴儿的皮肤好好啊，那么水嫩，看上去忍不住就想掐一把。”
“亏得你没掐。把宝宝弄哭了怎么收场。”
“不会啦，我很小心的。”
到了停车的位置林允芝依旧是往后排走，大迟叫住了她，“你打算还坐在后排？”
“我习惯了坐后排。”
“习惯？后排座位的空间小，腿伸不开，靠背还没法调节，远不如坐在前排宽敞。”大迟主动邀请她，“坐前排来吧，这么冷的天，前排座椅有电加热，后排太冷，等你把座椅捂热了，也该到家了。”
林允芝犹豫一下，接受了大迟的建议，将已经拉开的后排车门关上，转身回到前排副驾驶的位置。
“扣上安全带，我们出发！”大迟轻快地说。汽车低声轰鸣，驶出停车场。
第二天一早上班，大迟照例去咖啡间泡茶，布莱特已经抱着他标志性的大咖啡壶站在那里了。布莱特看到大迟过来，连忙说：“抱歉，你得等排队，这壶咖啡是我的。”大迟摇摇手里的茶叶盒：“排什么队？我喝茶的。”说完，大迟就去饮水机那里打开水泡茶。布莱特则将煮好的咖啡一股脑倒进自己的咖啡壶。果然，那大咖啡壶很能装，满满的咖啡都倒进去了，一滴不剩。大迟端着茶杯正准备离开，布莱特开口了：“你知道吗？尼尔森要走了。”“是吗？我不知道。”大迟吃了一惊，昨天他和林允芝刚刚遇到尼尔森和他出世不久的女儿。自己还想着是不是该送点礼物，比如小袜子，绒毛玩具。当然现在高科技的产品也有很多，诸如人体工程学设计的喂奶用背带，带温度计的奶瓶等等。大迟实在是没法决定送什么，心想着自己要不要干脆就送张礼品卡。
“你不知道？他可是你的经理呢！”布莱特摇摇头，似乎对大迟的消息闭塞很是不满，说完抱着自己的咖啡壶一步一晃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久，尼尔森果然召集大家开会，会议上宣布他要离开公司。大迟提前十几分钟得知了这个消息，还是和大家一样表现出惊讶和遗憾，特别是遗憾。虽然尼尔森是甩手掌柜，经常在公司里找不到他，但是有个不干涉自己工作的领导其实挺好。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尼尔森准备去哪里？他刚刚有了小女儿，虽说政府对有婴幼儿的家庭发放补助，但对于养育孩子这个无底洞来说未必足够的。换句话说，奶粉钱可以不用考虑，但是尿布钱还是要考虑的。放着软件公司的经理不当，难道他真的是准备专职去做孩子们的冰球教练？大迟刚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尼尔森就一口否认了：“不是，我是去做木匠。”
“木匠？”大迟更糊涂了，现在大家都是从商店里买现成的家具，最多也不过去宜家这样的门店里买回来现成的零件组装一下，还有谁要木匠？就算是富豪，还有几家要人上门来定做沙发，桌椅，甚至橱柜吗？
“对啦，我要去做木工活，就是去造房子。”尼尔森看出大迟一头雾水，于是进一步解释了自己未来木匠的工作。他对自己的选择很自信。建筑业虽然是传统行业，但目前还有不错的前景。随着移民不断增加，加拿大的房价也跟随着水涨船高。尽管这些年经济发展并没有太多亮点，建筑行业却一枝独秀。多伦多以及周边地区的房价确实一直在上涨。尽管主流媒体一直在警告风险，而且各家银行都在做压力测试，可是这些依然挡不住一波接着一波的按揭买房浪潮。对于有居住需要的人而言，房子还要继续涨价的趋势显而易见，今天不买明天会更贵。即使涨价也得买，想尽一切办法多凑一点钱，多贷一点款。对于投资房产的人而言，狼来了，狼来了，狼总是要来的，关键是看狼什么时候来。等到房价掉头下跌的时候，自己或许早就把房子转手卖掉了。侥幸心理谁都有。羊群里的羊不是不知道狼要吃肉，但是它们会想，那么多羊在一起，被狼吃掉的未必是自己呢。事实上是只要有狼存在，被吃的风险就一直不会消失，差别只是早晚罢了。至于被吃掉的同伴，幸存者无非是感叹一句“这就是命”而已。中国也有俗语，死道友不死贫道。不过这都是针对拿房地产做投资而言，对于买房子自住的人而言，在价格呈上升趋势的市场里，早买比晚买好。大迟心里想，自己是不是该去考虑下手买房了。
“你走之后谁来接替你的位置？”有人继续提问。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总经理史蒂夫。”尼尔森微笑着回答，“我肯定你们会有一个比我更专业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