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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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香灰

“嘟――嘟――嘟――”,小土路的尽头,强劲有力的马达声突然响起,将杨鹏举远在千里之外的思绪猛地牵引回来。他愕然一惊,清澈如水般的记忆,瞬间被搅成了一潭浑水。那个怪物射出两道白里带黄的强光,让杨鹏举如坠雾里,眼前茫然,腿脚僵硬。很快,那两道光又变了方向,斜斜地射向地面。杨鹏举这才清醒过来,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在车鼻子的正中央,怪物终于亮出了它的“腰牌”――一头肌肉发达的金光闪闪的犟牛,低着头,竖起尖利的角,四蹄后蹬,尾巴翘成S形,正准备向对手发动猛烈攻击。

“大姐,是辆兰博基尼。”

“烂什么泥?”

“不是‘烂’,是‘兰’。兰博基尼,豪车的一个品牌。”

“我们平时骑电瓶车的,哪里有闲心去关心豪车?你仰头瞅星星和月亮,人家就会掉下来?”

“是掉不下来!”杨鹏举嘴角往外微微一伸,划了两道笑弧,“大姐,你看那开车的,脸上还留着稚气,应该是个富二代。”

“这儿出钢铁,城外山上都是矿。听我爸说前些年改公司制时,部分矿山承包给了私人,那些开矿的大把大把地搂钱,买辆豪车岂不是小菜一碟?”

那辆兰博基尼早已从老榆树下钻出,不远处的街上又响起了那“嘟――嘟――”的马达声。又粗又宽的车轮带起的尘土在榆树的枝叶间弥漫,驱散了馄饨和水饺的香味。垂下来的枝叶,惊魂未定,还在颤抖。土路的尽头,是个半圆形的身上爬满青苔的水泥拱门。拱门正中央钉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红旗一村”。“旗”字右下角的“其”已经掉了,须凭借印痕来辨认。紧挨着拱门的,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第一家是个便利店,其名曰“万家超市”。入口左边几位鹤发老人坐在小塑料板凳上,边摇蒲扇,边打量着杨鹏举,还不时窃窃私语。右边摆放着一个投币式小马玩具车,车身闪着数种颜色的灯,车里反复响着《数鸭子》的几句歌词: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便利店的隔壁,是一家理发店。店门口黑白斜条纹相间的圆筒招牌飞快地旋转着,店内传出震天的摇滚乐,穿着时髦、发型另类的理发师一面给客人剪发,一面扭臀晃腿。紧挨着理发店的,是一家水果店。店里的西瓜此刻正在热卖,店老板光着上身,皮腰带上猴子似的爬着一个钱包,汗珠垂在下巴上,在灯下闪着,亮晶晶的。尾巴上的,是一家土菜馆。它灶间的油水,仿佛长了腿,将店前的路面弄得乌黑发亮,油光一片。菜馆的边上还立着三个存放泔水的大塑料罐,不愿归宿的苍蝇借了菜馆的微光,拿黑夜当白天,在罐沿儿上又跳又唱。

这四家店面的墙壁上,各用红漆刷出一个大“拆”字,字外还加了圆圈,俨然是公家盖在墙上的印章。小店的后面,是十来栋满身污渍的老楼,它们像雕像一样兀立在苍翠而粗大的泡桐树中间。墨绿色的泡桐树中偶尔传出几声知了有气无力的鸣声,像是梦呓。

“前面那栋就是,”大姐明显气喘了,“在,在六楼。”

“大姐,书袋我来提吧。”

“好的,一会儿上楼梯时小心脚下。”大姐把书袋给了杨鹏举,抬手抹去脸上的汗。

三栋的入口处,栽有一棵柿子树,树上挂着青涩的柿子,树下停放着几辆电动摩托车。楼梯狭窄,勉强容纳两人并排行走。老旧小区是没有电梯的,要爬到顶楼只能用心劲儿来驱使腿脚了。

“妈,今晚有人来住了。”大姐没敲门,隔着防盗铁门将嗓门稍微抬高。

“稍等会儿,这就来。”屋里传出老太的声音,沙哑而干燥,还伴了几声咳嗽。

开门的大娘,身形消瘦,脸模子俨像大姐,面颊上浮着一层微笑,但随即而来的咳嗽像洪水一样将这笑意猛地卷走了。

“妈,你先安排客人住下,我再去趟车站。”

“那你路上小心点,天都黑了,要是没人就赶紧回来。”

“知道了,妈,那我先下去了。”大姐没进屋,身子一磨匆匆下了楼。

“小伙子,房间有点小,你先将就一下。”

“大娘,您别客气,有张床就行了。”

屋里没有客厅,客厅用白色的免漆木板分隔成了两个小房间,仅留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两个小卧室。客厅里的大件家具都搬走了,除了紧靠窗户的一张腿脚细长的棕色的八仙桌和桌两侧的同样是棕色的太师椅。八仙桌上紧靠墙立着一尊金黄色的观世音菩萨像,像前摆着一个三足鎏金小香炉,小香炉里插着三炷燃了半截就灭了的线香。

“来,先把行李放到屋里。”大娘示意杨鹏举进紧靠防盗门的第一间木板房,“小伙子,身份证给我看下。人脸上没写字,好人坏人咱可分不清!”

“您看仔细了。”杨鹏举笑了。

“这名字起得有气势。你是从上海来的?”

“在上海读的研究生,今年毕业,工作签到了这里。”

“哎呦,老有才了,这么小就研究生毕了业。”

“大娘,要是在我们老家,早就抱两个娃了!”

“你怎么不待在上海呢?”

“留在那里工作倒是能找到,不过房价太高,我担心要打一辈子光棍!”

“你们出来念书的也不容易哪!”

“大娘,您贵姓?”

“贵什么贵,咱就是那贱姓‘边’。路边的电线杆子,靠边站的‘边’。唉,这人哪,一上年纪,胳膊腿儿不听使唤了,思想也跟不上了,只能像那电线杆子一样,立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忙活。”

“边大娘,儿女们有坎儿了,还得让您拿主意呢!”

“咱的主意就像那过时的衣服,谁愿意瞅呢?”

“那您就把长心放下,好好地享享清福。”

“唉,享什么福!咱年轻的时候身体杠杠的,没想到临老了却成了个药罐子,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命长孽罪多!”边大娘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面咳一面往后退,摸到八仙桌旁的另一把太师椅了,人就像石头一样掉进太师椅的怀里。

“多什么多!净说些丧气话!”边大娘的老伴儿走出卧室,他戴着老花镜,鬓发全白,后背略驼,体型微胖,右手拿书,左手端水杯。

“老伴儿,先喝口水,润润肺。”大爷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手把一本发黄的砖头厚的书搁在桌上。杨鹏举从半卷进去的封面上残留的黑字推测,那是一本《七侠五义》。

“大爷,该怎么称呼您?”

“呶,小杨,你看这小香炉就知道了。”边大娘喝了水,不甚咳了。

“沙大爷好。”

“什么‘沙’,插着的就是了。”边大娘嘴一咧,乐得像个孩童。

“香大爷好。”

“你的名用了岳飞的字,想必你父亲看了不少书。”

“遇上天阴下雨,不出摊子,不下地了,父亲就坐在门道里看。以前在农业社的时候,在地头,在碾麦场,在磨坊里,在滩地里,只要一歇就看――他只看不记的。”

“你现在是大鹏展翅,要光耀门庭了。”

“我自幼体弱,父亲常说咋不咋先上个学,以后是个轻身子。”

“如今的社会,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嘛!”香大爷目光坚毅,仿佛告诉杨鹏举:你父亲站得高,看得远,“小杨,听口音,你是西北的吧?”

“晋南的,黄河在那里正好拐了个弯,向东去了。若在唐朝,杨贵妃就是我的老乡。”

“她和太白之间还有一段恩怨呢,要不是她,太白也不至于流落到此。当然,也不能全怪她。”

“香大爷,您是学历史的?”

“我年轻那会哪兴学这个?现在老了,闲下来了,翻翻书,就不会老想着阎王爷啥时候找咱了。”香大爷一面自嘲一面笑着,他的笑声里似乎隐含着什么。他把挂在红鼻头上的老花镜往上托了托,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石头入水似的沉入对往事的回忆里去了。

“边大娘,刚才带我来的那位大姐是您女儿吧,脸型特别像您。”

“是的,你就叫她芳姐吧!她是根独苗,孤零零的,也没个兄弟姐妹,唉!”边大娘的话里溢出舐犊之情,她把左肘担在桌沿上,手托住腮,扭了头,用祈求般的眼神盯着慈眉善目、略微带笑的菩萨。

“边大娘,芳姐的口音跟您二位有些不一样。”

“你香大爷从‘东方鲁尔’沈阳城调到这里,我们娘俩也迁了过来。那时她才五岁,耳边整天都是当地人的声音,哪有不随的?”

“芳姐也是大学毕业吧?”

“别提了,都怪你香大爷这糟老头子。芳儿高中毕业那年,你香大爷硬要她接他的班。为啥呢?不就图个国有吗?原以为端上了铁饭碗,后半辈子不用愁了,可谁知后来效益连年下滑。两千年那会又逢上厂里改制,没想到改来改去竟改到你芳姐头上,她人就这么硬生生地叫人从岗位上拽了下来。你说你香大爷,也不知道替芳儿着急,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些古董似的破书!”边大娘猛地拉开八仙桌的抽屉,拉开了,魂魉又像掉了进去。她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取出一片寺庙里常见的那种粗糙的方块黄纸,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小香炉前。

“边大娘,您别怪香大爷,当时芳姐就是上了大学,分配的工作也未必比接香大爷的班好。万一芳姐分配到其它地方,不在您二老身边,精神上也要受折磨的。”

“这倒也是。”边大娘说罢,瞥了香大爷一眼。香大爷没有理会她,仍旧低头看着米粒大小的密密麻麻的字。

忽然间,一股凉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立在线香上的灰烬小棒掉落下来,或许是借了风力的缘故,其中两截越过小香炉的沿儿,径直滚落在边大娘摊开的那张黄纸上。

“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老伴儿,快看!”边大娘欣喜若狂,双眼发亮。她连忙起身,站在菩萨像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接着后退几步,绕着回到太师椅处。她一面自言自语着“这是菩萨给的药”,一面将黄纸边缘上的香灰小心翼翼地收集在一起,将一半倒在方才香大爷端出来的水杯里,摇了摇,一饮而尽。剩下的一半香灰,她用那张黄纸包好,揣在左胸口处的口袋里。

“小杨,你看到了吧?菩萨刚才点头了呢!”边大娘喝下香灰,脸上的沟壑稍微变平了些。

“边大娘,那香灰真管用?”

“管用,怎么不管用!小杨,楼下面百家超市入口处坐着的那几个老太,你刚才和芳姐进来时看见了吧,就是她们告诉我的,说是祖辈传下来的秘方。起初呢,我也半信半疑,后来试了几次,竟然凑效了,这都多亏了咱平日里拜菩萨积的德!”

“边大娘,那是您心里在作怪,有病还是得看医生。”

“看了,看了,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每次喝了药虽说见好了,可过一阵儿又犯了。唉,肺里的病根,怕是去不掉了,只能熬一天算一天了。”边大娘用祈求的眼神盯着菩萨,在迷茫中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窗外,泡桐树叶在微风中漫不经心地晃着身体,枝叶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从纱窗的细小的方孔里钻了进来。客厅内,墙壁上挂钟的嘀嗒声清脆而响亮,犹如时光之河上小舟的桨声。

“边大娘,楼下那几个小店就要拆了吧?”

“店老板说拆迁通知已经下达了,今秋就要拆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拆呢?”

“听说市里在申报什么全国文明城市。楼下的那几家店,尤其是那菜馆门前,苍蝇没日没夜地闹哄,还能让它开下去?”

“不管怎样,楼下有店,一来方便,二来热闹。”

“他们要的是划一的干净、整洁。”

“人常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下面的店拆了,恐怕老小区也不保险了。”

“小杨,你讲的有道理。小区里的人确实坐不住了,已经嚷嚷开了。”

“那万一要拆应该有补偿的吧?”

“以前有过先例,现金补偿或者领取置换房。”

“边大娘,那不挺好的吗?您和香大爷可以住上新房了!”

“好?好什么好!小杨,你初出茅庐,不懂这社会上的事。现金补偿吧,知了尿尿似的一丁点。外面新盖的楼那么贵,哪能买得起?领取置换房吧,又是个粗胚子,不照样得装修吗?我们老两口辛苦一辈子,平日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了点,一装修,连养老的钱都没了。你芳姐的孩子再过两年就高考了――她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考上大学又得一疙瘩子钱。我和你香大爷原想,等外孙女――不,改过姓了,应该叫孙女――考上大学,给她拿一部分,剩下的留着我们养老。我们上了年纪,身子朽了,今儿这疼,明儿那麻,药罐子整成了饭碗。其实呢,说来说去,还是农村好,空气新鲜,房子宽敞,种自己的几亩地,倒也清闲,免得成天担心这拆拆迁迁的烦心事儿。求菩萨……啃,啃……保佑……啃,啃……别拆,阿弥……啃,啃……陀佛!”

“那你自个儿搬到农村去住吧,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你!”香大爷放下书,摘下老花镜,起身要搀扶边大娘,“老伴儿,别唠叨了,先进屋躺会儿。”

“小杨,待会儿你芳姐和馨怡回来了,你和她们一起吃个晚饭,中午炒的菜还有两盘没动筷子。”

“不了,边大娘,我下楼去吃。”

“那也行,小杨你吃了早点歇着。坐了大半天火车了,又费神听我老太婆发了一通牢骚。”

香大爷搀扶着边大娘进了屋。窗外的风大了些,泡桐树的叶子嘁嘁喳喳地说起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