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上霜,人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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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孤灯夜话公输铁

三江口一战,如巨石投湖,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天刑司云州分舵主钱彪,连同麾下近百精锐,被人以一根竹篙尽数击溃,舵主本人更是被一掷贯胸,钉死在桅杆之上。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沿江的州府,也传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一时间,关于那个神秘“船夫”的猜测甚嚣尘上。有人说他是退隐多年的前辈高人,有人说他是某位被天刑司迫害的复仇者。各种传言,不一而足,但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事实——一个足以挑战天刑司权威的强横人物,重现江湖了。

对于这一切,卫长夜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他换了一条更为普通的商船,将自己和李杏儿混在南来北往的旅客中,昼伏夜行,一路向北。有了三江口的震慑,天刑司的公开盘查收敛了许多,但暗中的眼线却变得更加密集。卫长夜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数次在危机降临前,悄然改变路线,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追捕。

李杏儿在这段逃亡的日子里,迅速地成长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会惊慌失措的少女。她学会了观察,学会了伪装,更学会了在卫长夜的沉默中,读懂他的意图。她对卫长夜的敬畏,也逐渐转变为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她坚信,只要跟在这个男人身边,就一定能抵达洛阳。

半月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大朔王朝的都城,洛阳。

踏上洛阳坚实的土地,望着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华景象,李杏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路的血雨腥风,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座恢弘的城墙之外。

“前辈,我们现在就去找公输前辈吗?”李杏儿压低声音问道。

“不急。”卫长夜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洛阳是天刑司的总部所在,这里的网,比任何地方都密。我们现在找上门,只会把麻烦带给他。”

他带着李杏儿,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客栈住下。一连三日,他们都没有任何行动。卫长夜只是每日出去半天,回来后便在房中静坐,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李杏儿虽然心急,却也耐着性子等待。她知道,卫长夜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

直到第四日的黄昏,卫长夜才对她说道:“今晚,我们去拜访公输前辈。”

入夜,洛阳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被万家灯火点缀得如梦似幻。

卫长夜带着李杏儿,没有走灯火通明的大街,而是穿行在一条条幽深曲折的小巷中。他仿佛对洛阳的地理极为熟悉,七拐八绕,避开了所有巡夜的兵丁和暗处的眼线。

最终,他们在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下。院墙斑驳,门扉紧闭,门上连个牌匾都没有,只在门环旁,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算盘。

“就是这里了。”卫长夜说道。

他上前,没有敲门,而是拿起那个铁算盘,依照某种奇特的韵律,拨动了七下算珠。算珠碰撞,发出“噼啪”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你们找谁?”

“故人来访,想向公输先生讨一碗热茶。”卫长夜声音平淡。

少年皱了皱眉,似乎在思索这句切口。片刻后,他恍然大悟,连忙将门大开,恭敬地躬身道:“原来是贵客,先生等候多时了。请进。”

踏入院中,一股浓烈的铁屑与炉火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却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和半成品的兵器。正对门口的,是一座巨大的铸造炉,此刻炉火已熄,但依旧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却异常健硕的老者,正坐在一张石桌旁,自顾自地喝着茶。他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麻布短褂,露出古铜色的、虬结如老树盘根般的肌肉。他便是名满天下的神匠,公输铁。

听到脚步声,公输铁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浑浊,仿佛蒙着一层灰,但当他看清卫长夜的脸时,那浑浊的眼神中,骤然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你……”他手里的茶杯微微一颤,热茶洒出几滴,“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侥幸。”卫长夜走到石桌前,拉着李杏儿,对着公输铁深深一揖,“卫长夜,见过公输先生。”

“卫长夜……”公输铁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李杏儿,“这便是玄同那小子的女儿吧?眉眼间,和他真像。”

“晚辈李杏儿,拜见公输前辈。”李杏儿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都坐吧。”公输铁摆了摆手,示意那少年添上两只茶杯。

三人落座,一时无言。

良久,公输铁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玄同的信,一年前就到了。他信里说,若有一日,他的女儿带着他的手记来找我,就说明他已经不在了。也说明,你,卫长夜,回来了。”

卫长夜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算准了,”公输铁看着卫长夜,眼神复杂,“他算准了天刑司不会放过他的女儿,也算准了,这天底下,只有你,会为了他,不顾一切地站出来。”

“他错了。”卫长夜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被骗了十年,总得知个究竟。”

“究竟?”公输铁冷笑一声,“究竟就是,天刑司司主高渐行,当年玄同和你最好的朋友之一,亲手策划了一切。他用最恶毒的计谋,毁了你们两个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卫长夜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虽然早已猜到,但从公输铁口中得到证实,依旧让他心如刀割。

“杏儿,”公输铁转向李杏儿,神色温和了许多,“孩子,把你父亲的手记给我看看吧。”

李杏儿连忙将木匣打开,取出《玄同手记》,恭敬地递了过去。

公输铁接过手记,没有立刻翻看,而是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

“玄同这一生,君子如玉,光明磊落。没想到临终前,却要用这种方式,来为这江湖留下最后一丝公道。”他叹息道,“这本手记,是扳倒天刑司最关键的利器。但是,光有它,还不够。”

“不够?”李杏儿不解地问。

“天刑司在洛阳根深蒂固,党羽遍布朝野。高渐行更是心狠手辣,智计过人。仅凭一本手记,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将其污蔑为伪造。”公输铁看着卫长夜,一字一顿地说道,“还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以斩开所有阴谋诡计,让所有宵小之辈不敢妄言的,锋利无匹的刀。”

卫长夜抬起头,迎上公输铁的目光。他知道,公输铁说的“刀”,指的便是他。

“我的刀,已经断了。”他声音低沉。

“我知道。”公输铁点了点头,“十年前,你折断‘孤辰’,我便知道了。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把新的。”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前,吃力地将其拖了过来。

“砰”的一声,木箱被放在地上。公输铁打开箱盖,一股森然的寒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

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柄刀。

一柄通体漆黑,狭长如柳叶的刀。刀身之上,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有一道道细密如发丝的锻打痕迹,在微弱的灯光下,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深邃得如同长夜本身。

这柄刀,与当年那把“孤辰”,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这是?”卫长夜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这是我这十年来,为你打的刀。”公输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与疲惫,“玄同在信里求我,若你归来,便为你重铸一柄刀。他说,你的刀,不该就此沉寂。”

“此刀,我取名叫‘破晓’。”

“长夜已尽,天光当破。我希望它能陪着你,斩开这笼罩江湖的漫漫长夜。”

卫长夜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

刀柄入手的一瞬间,一股血脉相连的感觉,瞬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这柄刀,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能感觉到刀身中蕴含的恐怖锋芒,以及那份属于神兵的、桀骜不驯的“魂”。

他缓缓将“破晓”抽出刀鞘。

“噌——”

一声清越的龙吟。

一道冷冽的寒光,照亮了整个院子,也照亮了他眼中那重燃的、不屈的战意。

十年了。

他终于,再次握住了属于自己的刀。

公输铁看着人与刀仿佛融为一体的卫长夜,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缓缓说道:

“高渐行明日将在城南的‘英雄楼’,宴请武林各派的领袖,名为共商大事,实为威逼利诱,要他们彻底归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你要做的,不是去刺杀他。”

“而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递出你的刀,问一问他,十年前,他对不对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问一问这江湖,公道,究竟何在!”

卫长夜手握“破晓”,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了城南的方向。那里的夜空中,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但他知道,黎明,就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