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圆形山谷
保罗·鲍尔斯(Paul Bowels,1910—1999)出生于纽约,从他三十多岁到去世之时,他一直住在摩洛哥的丹吉尔。他最初是以作曲家的身份受到关注的,他为多种乐器谱曲,为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和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话剧创作配乐,为电影和芭蕾舞创作配乐,为由梅尔塞·坎宁安(Merce Cunningham)编舞、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执导的歌剧作曲。鲍尔斯年轻的时候,想要成为一名作家,却在音乐方面取得了更大的成功。他的妻子简是一位出色的作家,鲍尔斯受到她的激励,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又开始写散文,还创作了很多短篇小说,后来选入他最具影响力的作品集《精美的猎物》(The Delicate Prey,1950年)。搬到北非之后,鲍尔斯继续创作短篇小说以及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1949年),这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美国和英国都畅销至今。他早期的小说蕴含了他去往墨西哥和摩洛哥旅行的丰富见闻,作品中夹杂着深刻的存在主义思想,有时近乎虚无主义。这种思想太丰富,以至于《精美的猎物》的英国版是以《小石头》(A Little Stone)为书名出版的,没有收录鲍尔斯最著名的两个短篇《精美的猎物》、《冷点日志》(“Pages From Cold Point”)。因为出版商约翰·莱曼(John Lehmann)被告知,如果这两篇短篇小说以某种方式通过了审查,读者可能会很排斥,继而引发强烈的反对。尽管他后来的作品写作技艺更纯熟,但再也没能像第一本书那样大受欢迎。《圆形山谷》(“The Circular Valley”)收录在《精美的猎物》作品集中,后来也出现在其他短篇小说选集中,包括美国图书馆版的两卷本鲍尔斯选集。这部选集描绘了他在搬到摩洛哥之前于墨西哥度过的时光,也是作家借助奇幻文学的手法为小说的基本要素“视角”注入新力量的绝佳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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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已被遗弃了的修道院,坐落在一片宽阔的空地中央,在一个微微耸起的土堆上。修道院四周的土坡朝着树林往下微微地倾斜,树林里面藤蔓交错,密密麻麻地遍布整个圆形山谷,环绕着山谷的是陡峭的黑色山崖。修道院内有几个小院落,里面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棵树,小鸟从屋檐廊道的鸟巢飞出来,把大树当作聚会的地方。很久以前,土匪把修道院里面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拿走了。后来,士兵把修道院当作指挥部,也和那些土匪一样在通风的大房间里生火,把它们熏得看上去就像是古代的厨房。现在,修道院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而且看上去也不再会有人到这里来。外面野草丛生,形成了一堵天然的防护墙,灌木林掩映着修道院的底层,绿藤垂挂在窗棂的檐板上。周围茂盛的草坪葱翠欲滴,连条小径也找不见了。
在圆形山谷地势高的一端,有一条瀑布从崖壁上飞泻下来,落到下面的一口“大鼎”里,发出轰隆响声,激起缭绕的雾气,然后在崖底静静流淌,直到在山谷边缘找到一个豁口,从那豁口处小心地奔涌而去——没有湍流,也没有急瀑,只有一条像黑色的粗绳子般宽阔而混浊的河流,在两岸的峭壁间往山下奔流。在山谷豁口的另一面,土地变得开阔,景色怡人,一个小村子就依偎在豁口外的山坡上。修道院还在的时候,因为印第安人不愿意进圆形山谷,修道院里的修士就是到那里去取食物和日用品的。几个世纪以前,教会盖这座修道院的时候,从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招来了很多劳工。那些劳工是附近部落的宿敌,讲的是不同的语言,不过和他们交流并不会有危险,因为他们每天都干着修筑高墙的重活儿。事实上,那个工程耗时甚久,修道院的东翼还未完工,所有的劳工就已经相继死光了。如此一来,那些修士只好自己动手,将东翼的工程草草收工,结果墙壁上连一个窗口也没有,就跟个瞎子似的面朝着黑崖的方向。
一代接着一代,新的修士来到这里,开始都是些面色红润的年轻人,之后却日渐消瘦,脸色变成青灰,最后死在了这儿,被埋在喷水池院子后面的花园。不久前的一天,他们突然全都离开了修道院,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要去打听。此后不久,先是来了土匪,接着又来了士兵。现在,因为印第安人没有改变信仰,也没人会从村子跑到修道院里来。只有阿塔哈拉[1]还住在修道院里;修士无法打败它,后来也不得不放弃,都走了。人们对于修士的离开并不感到惊奇,对阿塔哈拉更是多了几分敬畏。修士在修道院住的几个世纪里,印第安人一直奇怪为什么阿塔哈拉竟然允许他们暂住。现在,它终于把他们都赶跑了。他们说,它一直就住在那儿,而且将永远住在那儿,因为这山谷是它的家,它永远也不会离开。
清晨,不甘寂寞的阿塔哈拉总要到修道院的大厅去游荡一会儿。它先是把所有幽暗的房间一个个走了个遍,然后在一个小庭院停下。庭院里茁壮的小树拱开铺路石,去迎接阳光。空气中充满了各种细微的声音:蝴蝶扇动着翅膀,树叶和花朵落在地上,风吹过屋檐树梢,蚂蚁在滚烫的尘土里干它们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它在阳光下等待着,感受着一切声音、光线和味道的变化,觉知着时光慢慢消逝,上午逐渐变成了下午。黄昏降临时,它常悄悄来到修道院的屋顶,在那里观望渐渐变黑的天空。那一刻,瀑布就在远处吼叫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塔哈拉在山谷的上空游荡,有时候猛然冲下来,化身为一只蝙蝠、一头豹子、一只飞蛾——有时只是几分钟,有时是几个小时,接着又重回到那四面被峭壁围起的空间中央,在空中停下来休息。在修道院初建好的时候,它就常常到修道院里面的房间游荡,在那儿,它第一次目睹了人类没有意义的行为。
然后,有一天晚上,它在不经意间选中了年轻修士中的一个,成为那个修士。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丰富而又复杂,同时也让它感到难以忍受的窒闷,就像被关在了一个很小的、孤独的世界里面,在那里,除了善恶因果,没有别的可能。作为一名修士,它曾走到窗前站着远眺天空,不仅第一次见到了星星,还看见了星星之间以及之外的空间。即使在那时,它就已经有要逃离的冲动,想要从它暂时附身的那个小小的痛苦的外壳走出来,可是出于隐隐的好奇心,它还是多留了一会儿,多体验了一下那种新鲜的感觉。它坚持了下来。那修士做出祈祷的姿势,朝天空高高地举起双手。阿塔哈拉第一次感到抵抗的力量,一种挣扎带来的快感。感觉到那年轻人竭力挣扎着要摆脱它的存在就已经很愉悦了,还能继续留在修士的体内,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甜蜜。紧接着,那修士大喊一声,冲到房间的那一头,从墙上取下一条沉重的皮鞭。然后,他扯下衣服,开始疯狂地鞭打自己的身体。第一鞭抽下来的时候,阿塔哈拉几乎就要放弃了,但是它马上意识到,只有在来自外界的抽打下,才更能显示出那神秘的内心痛苦的端倪,于是便留了下来,感受着那年轻人在自己的鞭打下虚弱下去。鞭笞结束以后,他念了祷词,爬上草垫抽泣着睡去,就在那一刻,阿塔哈拉离开了他的身体,进入了一只小鸟的体内,一整夜在森林边上一棵高大的树上倾听夜晚的声音,每隔一会儿便发出一声尖厉的喊叫。
从那时起,阿塔哈拉就再也抑制不住进入修士体内的欲望了:他进入了一个又一个修士的身体内部,在那个过程中,它发现他们的感觉有着惊人的不同。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都是一种独特的体会,因为当每个修士意识到有一个异体在他身体内部时,都有不同的反应:有的坐起来读书或是祈祷,有的在草坪或修道院旁苦恼地长久徘徊,有的找另一位教友展开荒诞且激烈的争论,有的泪流满面地哭泣,还有一些人拿鞭子鞭打自己,或找别人用鞭子抽他们。在那些修士身上,阿塔哈拉总是可以享受到丰富的感知,因此打那以后,它不再常进入昆虫、小鸟和野兽的体内了,甚至不再离开修道院回到空中。有一次,它几乎碰上了一件麻烦事,当时它附身于一位老修士,那位老修士突然头一仰,死了。这也是附身于人类的危险之一:他们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哪一天结束,即便知道了,也竭尽全力装作不知道,所以到最后还是一样的。可是附在他们体内的另一个东西早就知道了,除非有突如其来的变故,譬如说在不留意的时候被抓住或者被吃掉。而且在这一点上,阿塔哈拉是有能力防备的,老鹰或大雕往往会远远地躲着它附身的小鸟。
当那些修士全都离开了修道院,听从政府的命令脱去了修道院的长袍,解散了去当工人之后,阿塔哈拉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它的白日黑夜才好。一切都回到了修士来以前的状态,在圆形山谷里,除了动物,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居住。它尝试过附身于一条巨蟒、一只野鹿、一只蜜蜂,可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已经习惯了的美味。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存在,可是山谷里现在却渺无人迹——只有一座被遗弃了的修道院和它空荡荡的房间,使得这缺乏人气的光景更令人心酸。
后来有一年,在一个沙尘滚滚的下午,来了几百个土匪。阿塔哈拉喜出望外,当那些土匪斜躺着擦枪和咒骂的时候,它尝试进入了许多人的体内,又发现了另外一些感受:那些人对世界的仇恨、对身后追兵的畏惧;当他们在房子中间的火堆旁酩酊大醉地躺着时,那突如其来的阵阵奇异的欲望;还有每夜的酒宴在他们心中唤起的不可抑制的嫉妒的痛苦。不过,那些土匪并没有停留很久。他们刚走,一群士兵紧跟着就来了。当一名士兵和当一个土匪,感觉几乎相同,当士兵所没有的只是强烈的恐惧和仇恨,其余的大致都一样。但不管是土匪还是士兵,他们似乎都完全不知道它依附在他们的体内。它可以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溜出来,再钻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面,与此同时完全不改变他们的行为。它为此感到吃惊,因为它给那些修士带来的影响是清楚无疑的,而这些人对于它的存在竟然无动于衷,它多少感到有点儿失望。
不管怎么说,阿塔哈拉还是非常享受成为土匪和士兵的快乐,而后来在他们也离开之后,它感到了更大的凄凉。瀑布顶端的岩石上有许多燕子筑巢,它有时会附身于一只燕子,在烈日下一次次地疾飞进从深谷底下腾起的雾幕中,不时发出兴奋的叫声。它也曾经去做过一天树上的蚜虫,慢慢爬行在树叶的背面,安静地生活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绿色世界里,永远见不着天日。或者在夜晚变作一头黑豹,借此感知猎杀的乐趣。每年一次,它会进入瀑布底下水潭里的鳗鱼的身体,用扁平的鼻子感受泥土在它的推挤下向后退。那是一段宁静的时光,可没过多久,想知道人类神秘生活的欲望又回来了——那欲望困扰着它,使它着魔,想摆脱也摆脱不掉。此刻,它又焦躁不安地在那些残旧的房间里游荡,悄无声息,渴盼着再次附身,但只想要附身在人类的体内。再说,现在的田野乡村到处都修建了公路,迟早会有人到圆形山谷里来的。
这时,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把他们的汽车开到山谷下面的村里。他们听说这里有一座荒废的修道院,还有瀑布从峭壁上倾泻下来发出巨响,于是决意要来这里亲眼看看。他们骑上驴子一直走到山谷的豁口处,到了那里,他们雇的印第安向导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走了,两个人只好继续前行,向上穿过峡谷,来到了阿塔哈拉管辖的地盘。
他们进山谷的时候正当晌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峭壁上黑色的山脊就像玻璃似的闪闪发光。他们在斜坡草地上的一堆石头旁边停下。那个男人先从驴背上跳下来,然后伸手帮那个女人跳下来。她往前倾斜着身体,将手放在他的脸上,两人吻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把她抱起放在地上,两人手拉着手,一起踩着石头往上爬。阿塔哈拉一直在他们附近盘旋,尤其仔细观察那个女人,因为她是第一个进山谷的女人。两人坐在一棵小树下的草地上,微笑地望着对方。出于习惯,阿塔哈拉马上进入了那个男人的身体。顷刻间,它不再生活在烈日的炙烤之中了。小鸟们都在啁啾着,花朵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此时它能感觉得到的只是那个女人的美丽和同她伸手可及的近距离。瀑布、土地、天空,这一切全都退到了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前只有那女人的微笑、她的手臂和她的体香。这是一个比阿塔哈拉想象中还要令人窒息和痛苦的世界。可是,当那个男人开始讲话、那个女人开始答话时,它还是留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体里面。
“离开他。他不爱你。”
“他会杀死我的。”
“可是我爱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不敢,我怕他。”
那个男人伸出手要把她拉进他的怀里,她轻轻地往后缩了一下,但眼睛瞪大了。
“我们拥有今天。”她喃喃地说道,把脸转向修道院黄色的墙壁。
男人紧紧地抱着她,把她使劲地搂在怀里,好像这样做可以救他的命似的。“不,不,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说,“不。”
那个男人承受的痛苦太强烈了,阿塔哈拉便悄悄地离开了他,溜进了女人的身体。它现在感觉它自身不在任何东西里面,而是在自己无穷无尽的内部,它那样清楚地感觉到在身边吹过的风、树叶轻微的颤抖、环绕在枝头的清朗空气。另外还有个不同之处:每一种元素在强度上都得到了增强,整个存在的领域也变得更加广阔,无边无际。现在它知道那个男人想在女人身上寻找什么了,而且它也知道他痛苦是因为他将永远不可能获得他要寻找的那种完善的感觉。可是阿塔哈拉正在女人的身体之内,已经得到了那种感觉,而且它因为意识到自己已经获得了它,禁不住要高兴得发抖。女人的嘴唇碰到男人的唇边时,她的身体轻轻地战栗了一下。在绿树浓荫下的草地上,他们的快乐达到了新的高潮;而了解了他们双方的阿塔哈拉在他们欲望的秘密泉水之间建了一条通道。它自始至终都附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而且开始想办法把她留住,若是不能把她留在山谷,至少也要留在附近,这样的话她还会回到这里来。
下午,两人梦游似的走到拴驴子的地方,骑上驴子穿过深草丛来到修道院。他们在前面的大院子里停了下来,犹豫地看了看阳光照耀下古老的拱门和门缝后的一团漆黑。
“我们要进去吗?”女人说道。
“我们该回去了。”
“我想进去。”她说(阿塔哈拉高兴极了)。一条灰色的细蛇在地上滑行,爬入了灌木丛。他们没有看见。
男人纳闷地看了女人一眼。“已经很晚了。”他说。
但她自己从驴背上跳了下来,走过拱门来到里面的走廊(那些房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真实,因为现在它是用她的眼光来打量它们的)。
他们把所有房间都看了看。随后女人想要爬到上面的钟楼,男人这回却坚持他的立场。
“我们现在必须回去了。”他坚决地说,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这是我们唯一在一起的一天,你倒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回去。”
“可时间……”
“有月亮呀,我们不会迷路的。”
他坚决不改变主意:“不行。”
“那好吧,随你的便,”她说道,“我自己上去。你要回去的话,自己回好了。”
男人局促地笑了笑:“你疯了。”他要再吻她一下。
她转过身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要我为了你离开我的丈夫。你什么都向我要,可你给了我什么?你连陪我爬一个小钟楼去看看风景都不愿意。你自己回去吧。走开!”
她哭起来,朝着漆黑的楼梯口跑去。他喊着她的名字也跟了上去,但在后面的什么地方被绊倒了。她却脚步平稳,在黑暗中踩着旋转石梯向上疾奔,就像已经走过了一千次似的。
最后,她终于爬上了塔尖,从裂开的墙缝往下望。挂铜钟的横梁早已腐朽,掉到了地面,那口沉重的大钟也斜倒在地上,像一只死动物似的躺在一堆朽木瓦砾里。瀑布的声音在这里听起来显得更加洪亮,山谷几乎全被罩在了阴影下。男人在底下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答。就在她站着看峭壁的影子徐缓地盖住了山谷最边远的低洼处,然后开始爬上东边裸露的岩石上时,她的脑子里突然浮起了一个念头。这不是一个她平常会想到的主意,可它已经在那儿了,并且越来越明朗,想摆脱它都不行。当她感到它在心里已经完全成形了的时候,转过身子朝下面轻松地走去。男人坐在楼梯底,在黑暗中呻吟了一下。
“你怎么啦?”她问。
“我的脚受伤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她简单地答了一句,“很抱歉,让你摔了一跤。”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走进院子里。他们的驴子还立在院子里等着,寒冷的山风已经开始从崖顶吹过来。当他们骑在驴背上走过草坪的时候,她开始考虑该如何向他打开那个话题。(这件事,一定要在他们走到山谷的豁口处前完成。阿塔哈拉颤抖着。)
“你能原谅我吗?”她问他。
“当然。”他笑了。
“你爱我吗?”
“我爱你胜过爱世上的一切。”
“是真的?”
他腰杆笔直地坐在驴背上,在渐渐深沉的暮色中瞪了她一眼。
“你知道是真的。”他温柔地说道。
她犹豫了片刻。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她最后说。
“什么办法?”
“我怕他。我不要回到他身边。你回去吧。我在这个村子里待着。”(住得那么近,她可以每天到修道院里来。)
“都处理好了以后,你到这里来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没人能找到我们的。”
男人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异样:“我不明白。”
“你明白。而且那是唯一的办法。做,还是不做,随你的便。那是唯一的办法。”
两头驴子沿着小路快步走着,他们都沉默不语。夜幕下,黑漆漆的峡谷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男人终于回答了,他很明白地对她说:“绝对不行。”
过了一会儿,他们沿着小径来到一块空阔的平地,下面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依稀可以听到河水流动沉闷的响声。最后一道霞光也即将消逝,暮色中大自然的轮廓虚浮失真。一切都变成了深灰色的——岩石、灌木丛、小径——没有距离,没有尺标。他们将脚步放慢了。
他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着。
“我不要回到他那儿!”她突然高声大喊,“你尽管回去像以前那样和他打牌,像以前那样做他的好朋友。我不回去。我不愿意在城里,还和你们两人继续待在一起。”(那个计划不中用,阿塔哈拉意识到那个计划没能在她身上取得成功,不过还有可能帮助她。)
“你太累了。”他轻轻地说。
他说得对。他的话音刚落,她从中午起感到的少有的亢奋和喜悦,像是一下子全部从身上消失了。她疲倦地垂下头,说:“是的,我累了。”
就在那一刻,男人尖厉地惨叫了一声。她赶紧抬眼看,只见他的小驴正从路边往下面灰沉沉的深处跌落。起初是一阵沉寂,接着从远处传来乱石滚动的声音。她既不能走开,又不能让小驴停下,只得呆呆地坐在驴背上,任由小驴驮着她往前走——她,还有她身体内的另一个东西。
她走到山谷边出口的地方时,阿塔哈拉最后在她身上小心地停栖了片刻。她抬起头,一股小小的快活的暖流传遍了全身,随后马上又将头垂了下来。
阿塔哈拉在小径上方幽暗的天空中盘旋着,望着她模糊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它虽然没能将她留下,但还是帮了她一把。)
没过一会儿,阿塔哈拉回到了钟楼上,听蜘蛛在修补被女人碰破的蛛网。下次再振作起来去进入另一个人体内,将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很久,很久——也许会是永远。
张芸 译
[1] 原文为“Atlájala”,是作者生造词,指生活在圆形山谷的一种“幽灵”。——编者注